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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书市的变迁,就是一部古典生活消亡史

2017-04-18 22:44:28 凤凰文化 杨早

导语:4月14日至24日,朝阳公园书市又热闹开张了。文化学者杨早回忆起十多年前逛书市的经历,那时的书市看似熙攘杂乱,实则大有文章,日期、时间、出版社、折扣都有讲究。从文庙到地坛再到朝阳公园,日子就在书籍的搬运和堆积中渐渐逝去。如今,书市上的书也越发主流和常见,我们也早已习惯于便捷的网购,逛书市终将像其他所有的古典生活方式一样,淹没在快捷、日常、宅与雾霾的夹击之中。

北京书市

北京书市又开张了。

忘了从哪年起,北京书市不在地坛,改到了朝阳公园(中间有一两次还在农展馆)。反正今年看到这消息,一点想逛的欲望都没有。跟十年前一听说书市开张,就百爪挠心日思夜想的心情,差得太远。

那时,提起地坛,只有在特定场合,我才会想到旧王朝与史铁生。平时的第一联想永远是“书市”,包括需要下车的地铁站“雍和宫”。来了十年北京,逛了十年书市,我才有机会陪长辈去了一次Lama Temple。

清代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说京师一无是处,只有“三尚可”:“书尚可买,花尚可看,戏尚可听。”他说的书尚可买,指的是琉璃厂。海王村的中国书店,我以前也常去,但像是去全聚德吃烤鸭,名气大收获少。十年前,要买合适的新书,一是王府井往北一路往上,涵芬楼,三联韬奋书店,朝内大街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读者服务部,一是环绕北大的万圣书园,风入松,国林风。不过穷学生进这些地方,也就是一个月顶多一次两次的奢侈。

真正解饥抗饿的买书地界,只能是北京书市(早期叫“北京特价书市”)、潘家园,还有可爱的北大周末文化市场。

这三个地方我都写过——哟,要不是写过,我都忘了,北京书市最早的地界儿还不是地坛!

北京的书市分春秋两季(有时也会加开夏季、冬季书市),多在五一、十一两个黄金周前后举办。地方以前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太庙),后来大概出于保护目的,移到地坛。

越来越多的人批评这个书市,说它是垃圾倾销场。说这话的人多半是北京的文化人,见多识广,天时地利。其实对于一般老百姓或外地读者来说,这里仍然可算一个淘金的好地方。各大出版社、各书店都趁机甩卖库存。最新的书也至少打九折,三折五折书居多。虽然满场充斥着各种版本的“四大古典名著”,以低至一折的价格抛售,但真正有眼力价儿的读者不会理那个,永远都是商务、三联、人文、中华那几个大出版社的摊位前熙熙攘攘。

逛这种书市,要做到“四好”:脚力要好,不然一天根本逛不完;体力要好,背着一大堆书逛遍地坛公园,可不是谁都做得到的;耐心要好,甭急着买,货比三家,往往那摊上五折的书,到这摊上就只要三折;口才要好,有的书他要七折八折,好好讲讲没准可以讲到五折六折。另外时间要掌握好,我的经验是,要嘛头一天去,书最多,要嘛末一天去,书便宜。

我在北京六年,年年赶两至三趟书市,每次书市都不止去一次,深得其中甘苦。沙里拣金的淘书过程,好比网上冲浪,伺机而动的购书策略,又恰似菜场买瓜。即便满载而归,仍然人心不足,慨叹走了眼,失了宝,谁谁谁买到什么书,我怎么就没见着。刚刚慨叹本次书市收获无几,仍然掐着指头算,看离下次书市还有多远。一切可笑可叹可气可乐,都集中在这几天大量排演,从前店铺计算一年的日子是“四时八节”,我基本上是“三市两假”(春、秋季书市,三月海王村中国书店书市,寒假、暑假),日子就在书籍的搬运和堆积中,渐渐逝去。

其实写下上述文字的2004年,我对书市已经有些免疫力了。1999年刚来北京,刚去过两三回书市的时候,真是为之疯魔,疯魔完还回来写一篇《书市忧思》,里面提到“据说是为了怕扰乱市场的缘故,北京书市自去年起就不再冠以“特价”的名头。不过名虽没有,实却依然”,好书廉价,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忧的正是“扰乱市场”;

以前的书市,什么书都有,独不见一些大出版社如人民文学、三联、中华、商务的书折价,遗憾之余也有些欣喜——平时买书大抵认这几家的牌子,书市上不见,证明所藏书并未贬值。今年则不然,各大出版社的书虽不是像别家那样铺天盖地,但也零星可见,虽然一些平日令我垂涎三尺的著作仍未出现,苗头隐约可睹。像巴什拉《梦想的诗学》、布尔迪厄《自由交流》这样的书可以六折买到,怎能保证将来不能买到《东方学》、《癫狂与文明》?如是,则平时买书的心理负担又加增了一层,莫非有朝一日,我会完全拒绝书店,一年只逛一次书市吗?对于读书人来说,这样的市场,这样的购书环境,是幸,还是不幸?

地坛书市

忧思归忧思,见到便宜书哪能不买?到了2000年,我对北京书市已经有点儿心灰意冷了,但还是会去,去完照例又要吐槽:

呆在北京,养成的习惯是:坚决不买全价书。随之而来的另一个习惯是:听说哪里有降价书卖,一定要跑去看一看。每年北京的两次书市,对于我来说都是灾难,劳民伤财。不过坏事会变成好事,之后的一个半月内我会对所有书店不屑一顾。

五月八日,大雨。想到是北京春季书市的最后一天,咬咬牙还是打着伞去了——有一点“忽闻春尽强登山”的意味。此前好些朋友都说不想再去,说年年去来去去总是鸡肋居多。他们这种心态是不对的,书而成市,岂能块块都是肉?就像四川名菜辣子鸡,就是要你在辣子里找鸡,看谁能找到最后一块鸡。

真是瘦死骆驼比马大,书市才逛了一半,衣衫半湿,阮囊尽空,肩挑手提,腰酸腿疼,早已行不得也么哥。好在经验丰富,立即闪人,才不至于像往年那样坐在长安街上一动不动,最后让巡逻的小武警指着我道:“别指望我一走开你就摆书摊,都盯你好久了!”

其实我是预备今天买不到什么书的,因为我立下原则:五折以上的书不问,可要可不要的书不买。那些五元三元一本论堆卖的书,一边去!结果过尽千帆都不是,让两套书把我给打趴下了:一是上海书店的《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平时书店里根本不拆零卖,想都不敢想,现在中国书店单本单本地摆着,三折出售,一本不过六七元。我搜罗了好一堆,又给扔回去一半——实在拿不下。像《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老残游记》这些太常见的就算了,挑了两本散文集,一本书信日记集,两本小说集,已经要抱着书包了,怕书包带断。

一边嚼着面包一边逛,怀里的书越来越沉。本想就这样算了吧,不是你的就放下。一眼瞥见“新华书店三折”,一堆人挤在该处。蹒跚地挤进去,哇,很多新书吔!看了半天,又是只买了一套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9月版),天哪,800页的精装本,每本只要10元!就这样还是买不完,只要了庞朴、王利器、李学勤、吴小如、唐振常五个人的,其他的只好割爱。不看了,坚决再也不看了,再这样我要死在书市里了。

买的书多了,就没法再坐地铁回学校,只能忍疼打个夏利,减去车费,这省钱的满足似乎也就没那么大了。北大博士宿舍那每人五平米的空间,已经被我用书堆得——来检查卫生的妹纸没法打分:看不见床,看不见桌子,也看不到空地,全是书,她们需要评估一座书堆的清洁程度。

逛北京书市还有一个乐子,就是遇熟人。北大时的同学,工作后的同事,只是赶头一天去,保准能碰见一批。有一年,早上进门时碰见一位年长的同事,下午快出门时,又碰见他。两手空空。“没买书?”“咳,走路渴了,买了几瓶啤酒,喝困了在长椅上睡到现在。”这叫一潇洒。

后几年还学了一个乖:最好在书市开张的头天下午去。比如一般是周六开,你要时间自由,就周五下午去,那时各摊位都已入住,且有人值守。这样可有先睹为快、先买为快的内部场待遇。书市便民措施,还有推车出租,不紧不慢地逛他一个下午,当成春游也不坏不是?

朝阳公园书市

比较起来,我还是更爱地坛。朝阳公园似乎只去过一回,买的书一个背包就装完了,于是就不欲再去。本来,不买书也可以逛书市。但朝阳公园比起地坛来,少了一点古意,多了一些大而无当。而书市图书的品种,也是日益主流化,大路化。淘书淘书,淘不到别处见不到的书,或别处虽可见到,价格却差异甚大的书,那样的书市,就不再是购书生活的出轨,再没有刺激得卜通卜通心跳的感觉。

书市变了,我也变了。现在买书,主要在网店完成,要旧书就上孔网或布衣。买书淘宝化,似乎也是一件该忧思的事。但我已被生活磨得连忧思的兴趣都已索然。就算再逛书市,大概也遇到老板们之外的熟人啦。

总的说来,逛书市也是一种古典的生活方式,就像骑车穿过后海与城门,去取一份手写的稿件。当然,它也会像所有的古典生活方式一样,淹没在快捷、日常、宅与雾霾的夹击之中。

所以还是年轻时好,无论做什么,都能从中寻得意义与趣味。那时的世界也简单,就是向书本要知识,要经验,要眼界。因此会有这样的感慨:

现在的北京,离过去那个“京师”越来越远,故都风华,总不能全靠着长城故宫颐和园撑着脸面儿,倒是逛逛旧书市场,在讨价还价、掂斤播两之间,稍微能得一点明清文士“冷摊负手对残书”的风味。

我真的写过一篇《冷摊负手对残书》,缕述从明清到民国的文人买书之种种状况。没有逛过书市的北京生活,是不完整的,我以为。我虽然不再去书市走,挤,买,运,但仍然愿意每年看到那些肩背手提精神食粮的年轻身影。只是希望今年书市摆出来的书,对得起他们的奔走,对得起北京难得的响晴白日。

作者:杨早,知名文化学者。

(原题:没有逛过书市的北京生活,是不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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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冯婧 PN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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