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13 11:55 凤凰文化 侯磊
导语:郭德纲曹云金师徒反目又引发了一系列的讨论,有人说这是传统师徒关系和现代企业制度难以并存,但在撰稿人侯磊看来,师徒之上,还有江湖。社会上不可能没有江湖,这种事儿不是文明与进步就能解决的。而江湖人的首要需求是生存,不是生活,哪怕经济上已不悬于生存的边缘,但其思维方式已然如此。江湖艺人的师徒关系很是微妙,三年学艺两年效力、死走逃亡各由天命,车踩马踏打死勿论……期间的纷争,远不是我们外行人能想象的。我们今天看待相声,用江湖的眼光就行了。
郭德纲与曹云金
连日来,人们都在关注郭德纲曹云金师徒反目的事,大都讨论传统的师徒制度与现代老板员工之间如何并存的关系。然而在师徒之上,更重要的是那个卖艺吃饭的江湖。
连阔如先生有本颇有争议的《江湖丛谈》,在怹的笔下,算卦相面、挑方卖药、杂技戏法、保镖卖艺、评书相声、大鼓竹板……连带着坑蒙拐骗,都是江湖行业。并分为风(一群人骗)、马(一个人骗)、雁(用美色骗)、雀(用官职骗)四大门,和金(看相)、皮(卖药)、彩(戏法)、挂(打把势卖艺)、评(评书)、团(相声)、调(卖戒大烟药)、柳(唱大鼓)八小门。每一门都有各自的门道,江湖人士认为这本书说了太多不能说的东西,也有人说里面很多东西不准。但不论如何,它告诉我们,除了身处的白领世界以外,社会底层还有一个“平地抠饼,对面拿贼”的江湖。
相声本属于江湖:“咱们是下九流啊!”
网上很多人有这样的误解,认为唱戏、说相声应该是有文化的人,其实在过去,不识字的人照样能唱戏、说相声、说评书、唱大鼓,甚至能演得更好,这一行彻底不用读书。我们总说相声是一门语言艺术,实则不然,相声应是一门表演艺术,语言艺术只是其中的一方面。刘宝瑞先生有段相声把清朝帝王的顺序讲错讲乱了,但实际上无所谓,这不会影响到他的表演艺术,听众也不会较真。再有的,是唱戏、说相声、说评书,戏曲曲艺演员卖的是表演功夫,而不是本身的文化,他们作品中那点对对子的功夫,在过去仅算文化常识,只是我们全社会的文化水准,已退化到把戏词、大鼓词都当回事的程度了。这样写并不是贬低它们,在电影《梅兰芳》中,我始终感慨于王学圻扮演的十三燕的台词:“咱们是下九流啊!”
在古代,演员确实是与娼妓并称的下九流。当年唐玄宗创梨园,整改教坊机构,乐籍中的人世世代代为倡优伶工,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伶官传序》中,特意批评了宠信倡优亡国的道理。然而,士大夫们却是离不开倡优的。士大夫对倡优“仁”,倡优对士大夫“忠”,在不同的阶层,都在履行着他们安于自身阶层做所的事。
相声最初的演出方式是撂地,即站在北京天桥、天津南市那样的“杂巴地”里,在市场上、路边上卖艺,以后才进了茶馆,进了小剧场,最终上了电台、电视台。早先就是一个人在路边一边白沙撒字一边唱太平歌词,或用快板招揽顾客。用白沙在地面上画个圈,就表示在这里要卖艺了。表演群口相声,一般是用两个人在说话,第三个人上去插科打诨,三个人乱做一团时,吸引好事者过去围观。这个过程叫“圆粘子”,然后再“使活”把观众腕住。通过艺术感染力和表演后的打钱,使观众自觉地把钱从兜里掏出来。打钱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在赞叹演员艺术高超的同时也会感叹到,相声这门艺术,确实很江湖。
相声演员要会说学、逗、唱、耍、弹、变、练,八项功课。要会开场小唱、会白沙撒字、会置杵(要钱)、擅口技、会数来宝、会太平歌词、能说单口、能说群口、能逗、能捧、能怯口倒口(学方言)、能使柳活(学唱)、能说贯口十三项技能。其中的数来宝现在进化成了唱快板,比相声更为底层。数来宝早先是跪着一条腿唱的,唱一些吉祥话讨赏钱,后来逐步为“文艺战线上的轻骑兵”。这种形式方便快捷,战场上上午用英雄事迹编了词,下午就能慰问伤员了。但确实是从古代的“丐帮”中分化出来的,那更是底层的江湖。虽然相声的创始人朱绍文(穷不怕)是落第的秀才,学识渊博,但相声绝对是民间的草根艺术。另有一门相声,叫做清门相声,是进宅门里说的,相对文明些,据说是起源于八旗子弟自我娱乐的全堂八角鼓,但并不在相声中占主流,且在清末以来也无法逃离江湖。
相声是江湖,那必然会常有师徒反目的事,令人想起黑帮和黑手党;相声若脱离了江湖,江湖中就少了笑声。社会上不可能没有江湖,这种事儿不是文明与进步就能解决的。
江湖绝不浪漫,它是残酷的
如今江湖仍旧存在,大城市的白领、中产,没接触过社会的年轻人,大多不知道街头卖艺、地下钱庄、流浪剧团、电话诈骗、网络传销、贩毒卖淫……等从业者是怎么生活的。总归要有这样不用考大学的人群,也总归要有这样的江湖。文艺作品和影视剧喜欢拿是否再遵守江湖规矩来做文章,但江湖人的首要是生存,不是生活,哪怕经济上已不悬于生存的边缘,但其思维方式已然如此。
江湖绝不浪漫,它是残酷的,江湖艺人的生活,号称是“刮风减半,下雨全完”,没有人刮风下雨还出来看街头杂耍。读侯宝林先生的自述,他年轻时看到北京下黄土的天,就干脆躺着不起床。同行来了问怎么回事,侯宝林先生说,起床了也没饭吃,更饿。早年间,要饭的都会有自残的方式。用刀子扎穿尺骨和桡骨中间,用铁链穿过锁骨,用砖砸自己的肩膀,那意思是说都惨到这份儿上了,行行好给点钱吧。他们也是有帮会,有地盘,也有师徒,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干的。
江湖中是有行业暗语,被称为“春点”,使用春典被称为“调diao4侃儿”,是江湖人的一套自我保护,以防止外人听懂和作为行业区分。在侃儿上说,说相声的叫“团春”的,说评书的叫“团柴”的,资深的江湖人被称为“老合”。若真调起侃儿来,全天的生活都用暗语来说。曾有个笑话,是相声表演艺术家郭启儒被尊称为老郭爷,他精通调侃儿,也曾被称为“侃儿郭”。有人请教他说,这电视机调侃儿怎么说?老郭爷想了一会儿,说:“色shai3糖望箱子。”“色shai3糖”指外国,“望箱子”指洋片匣子。电视机就是外国产的拉洋片的匣子。时至今日,戏曲曲艺中的“调侃儿”已没有过去普遍,但仍旧以术语的形式保存下来。而随着信息的透明,也有些年轻人会胡乱调侃儿。但不可抗拒的,是现在少有人知道拉洋片是什么了。
为了防止反叛与纷争,江湖才有了规矩。所有的江湖道儿,都是历代的鲜血所积累出来的。江湖中人对于规矩十分暧昧,就像《古惑仔》中,陈浩南因被下药而与兄弟山鸡的女友相好,他的大哥B哥在关公像面前的用点燃的香去烫陈浩南以示公开处罚,即舍不得,但又要这样做。而陈浩南认罪受罚也是一种表现,即维护了B哥,又企图挽回个人颜面。
江湖规矩是个辩证的问题,江湖中人最忌讳偷艺,但很多人确实是靠“捋叶子”、“摘桃”等“瞟学(学念xiao2)”而来的。而拜师,不过是允许你名正言顺地偷学师傅,有名气的师傅自己演出社交还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教徒弟?能带在身边就不错了。再者说,艺人都知道要苦练真实本领,艺术不好肯定不会上坐。他们确实是因吃不上饭才去学艺说相声的,演出是为了挣钱,所谓的艺术追求也是为了卖钱。所以演员一旦红了,必然会拿架子耍大牌,偷懒不卖力气,人性即是如此,不卖力演也能上座,那费那个劲干嘛?
我们真应该佩服江湖中人,把读书人扔到江湖里,被卖了还会帮人点钱,分分钟就挂掉了,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江湖艺人的思维方式不同寻常
江湖艺人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与我们不同。
江湖艺人多不攒钱或攒不下钱。因为我今天受了很大的苦赚的钱,不花干净了就对不起我自己。很多艺人都挨过饿,一旦能吃饱后,绝不会省着。
江湖艺人多是昼夜颠倒。因为饱吹饿唱,吃饱了没法演、晚上演出后,要吃饭聚餐,连带抽大烟和社交,肯定要到后半夜。
江湖艺人从万人瞩目到穷困潦倒,也许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民国时甚至会有冻饿死于街头的事,至今仍不鲜见曾经风光一时的港台影星晚景凄凉的新闻。
江湖艺人学艺就要挨打。演错了要打,因为是处罚你;演对了也要打,是让你记住以后就这么演。并还有理有据,认为打着学得瓷实,用现在的话说叫肌肉记忆。手抬得低了,只有打了才能抬得高,演出时是不经大脑思索的,是肢体语言记忆的。不仅唱戏要打,说相声、练杂技都要打,叫鞭徒。打徒弟外人是不能多言的,更不能拦着。
江湖艺人的师徒关系很是微妙。我们不能按照章太炎与黄侃、沈从文与汪曾祺的师徒关系,或者过去工厂车间里的师徒关系,来推断郭德纲与何云伟、曹云金之间的师徒关系。我们都知道拜师要签合约,要“三年学艺两年效力”;学徒期间,死走逃亡各由天命,车踩马踏打死勿论……期间的纷争,远不是我们外行人能想象的。
除了学艺的必要,出师或随着年龄增长,江湖艺人一般不会再去练功。因为艺人要大量的演出才能维持自己大量的开销,在舞台上就练功了。而没有戏演的艺人连饭都吃不上,更没力气练功,只会越来越堕落下去。以往的艺人行会,都会演出义务戏来救急困难的同行,即是如此道理。
江湖艺人传艺极为保守,俗话说“宁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宁赠一订金,不传一句春。”教会徒弟确实饿死师傅,很多艺术里面都有技巧。这种技巧只能口传心授,不教就是不会,会了就能赚钱,如窗户纸般一捅就破。比如相声中捧逗语言的尺寸,捧哏的都说“啊”,发音的语气、轻重、缓急、长短,再配上身段眼神,对了包袱就响,不对就不响。这是必须口传心授的,都印成书是看不出来的。不教就是不会,都教会了也就不值钱了。
江湖艺人最应该爱惜自己的身体,可他们又最不爱惜身体。比如艺人要戒烟酒辛辣等才能保护嗓子,保持形体。但艺人恰恰无法抗拒吃喝社交,他们要仰仗权贵过活,叫你陪酒是看得起你,肮脏的酒桌文化是以在喝不动或喝了伤身的情况下还喝为荣的,以至于很多好演员的被活生生地毁掉了,如刘宝全、梅兰芳等先生那般自我节制,并在晚年炉火纯青的人并不多。再说,在旧社会,吃喝嫖赌绝不算恶习,而是风俗。唱戏很累,很费嗓子,艺人必须抽大烟,不抽嗓子体力上撑不住,嘎调就唱不上去,抽一口,立刻能唱得满堂喝彩。还有抽大烟也表现了自己的身价,新中国成立后还有特供。“十全大净”金少山到了最后,都得用大烟来泡水喝才能过瘾。当今的艺人嗑药,与民国时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了。
总之,江湖艺人会因为自己的“下九流”而自卑,也会因为自己有能耐能赚钱而自傲。这也是艺人不攒钱或攒不下钱的缘故,他们相信自己,只要上台或上街就能赚回当天的嚼谷。因此一旦发家,吃喝嫖赌也在所难免了。
生存之道:庙堂与江湖并不遥远
江湖文化的研究,在学术上称作游民文化,王学泰先生曾讲过游民文化。和普通人相比,江湖中人首先脱离了封建的宗法制,脱离了行政和法律的管理。唯一能约束他们的,就是传统的伦理与道德。而道德本身是随时间、空间的变化而变化的。换个年代或地方,不道德兴许就变成道德了,在生存的危机下,道德可能是人最先放弃的东西。
在中国古代,是有着贱民阶层的,《清史稿》中说:
四民为良,奴仆及倡优为贱。凡衙署应役之皂隶、马快、步快、小马、禁卒、门子、弓兵、仵作、粮差及巡捕营番役,皆为贱役。长随与奴仆等,其有冒籍、跨籍、跨边、侨籍皆禁之。
这些人过着与我们不同的生活,他们不能考科举,也不一定识字。并不是他们执着于本行的职业,而是他们只能世世代代从事这样的职业。
实质性的变化,要说是四爷雍正了。雍正爷是真正具有平等精神的帝王,他在当政不多的十三年中,毅然废除了乐籍制度。看似是艺人们翻身得解放,实则相反,艺人并不会提高身份,他们仍旧世代从艺,不会干别的。乐籍属于国家机关,他们从事业单位,一下子进入到了私企。过去演出是为了国家政治宣传,现在改为民营剧团,什么上座就演什么。于是乎,清代中后期的世风大大堕落奢靡,演戏从宣扬礼教变成了纯属的娱乐,官方的戏曲下放到民间,昆曲开始衰落,而京剧等地方戏和曲艺开始兴起。中国开始了元朝以来,第二波江湖文化更加纷杂的时代。有人认为这繁荣了市场,促进了民生,也有人认为这是礼教的丧失。而且正是清末社会动荡,才诞生了相声。或者说,古代的末期来临了。我们今天看待相声,用江湖的眼光就行了。
曾有名演员说,相声经过新中国几十年的努力,终于从撂地上了舞台,而郭德纲一夜之间,又把相声给拉回去了。郭德纲也一再表示,我们就是说相声的,绝不是艺术家。相声艺人和艺术家是两个概念,虽然他们的职业都是演员,本质上都是传统艺人的师徒制度,也是源自这个江湖的规矩而定的。
剧场有剧场的相声,电台有电台的相声。相声江湖即是如此,若进入庙堂,必然成为宣传工具;若身处江湖,则必然带有江湖的一面,此事古难全。江湖与庙堂并不遥远,每种艺术也不是适合所有人,现世是总有缺憾的。从精英政治的角度说,长期通俗的娱乐非但不会启发民智,反而会麻痹人的精神,使得人永远沉湎于娱乐,而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进而达到娱乐至死的目的。人看戏听相声,就会像抽烟喝酒嗑药一样成了瘾。而这些精英知识分子所担忧的,恰恰是郭德纲等娱乐业班主们所期待的。
不论双方分歧如何,只有一件真理是不变的:在并非独裁政治和小国寡民的状态下,只有通俗大众的演出才有票房,没有人愿意看训诫和宣传。
参考文献:
《江湖丛谈》连阔如著,当代中国出版社
《侯宝林自自传》侯宝林著,北京文史资料选辑第九辑至第十三辑,北京出版社,
《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王学泰著,同心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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