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南海事件，中国人争吵的是什么？

2016-07-15 10:01 凤凰文化许子东

导语：南海仲裁事件在国内的互联网上引发了爱国主义与自由主义两种声音的争论，尤以网红咪蒙的一篇文章为争吵高潮，这种撕裂似乎也正在从网上转移到现实中，长久以来积存的社会思维分化在此刻集中爆发。文化评论家许子东认为咪蒙和她的反对者其实分歧并不大，因为绝大多数中国人在这件事上都是愤怒和焦虑的，这种争吵不应该成为关注焦点，两派之间也不要意气用事，因为南海问题真正的重大意义现在还没有被人们清楚地认识到。两派的分歧只是一个是往后看，一个是往前看，咪蒙的反对者们不满的是权力集团，无法直接表达才对准那些盲目爱国的人。民族国家早已成为当代中国人的共识，小粉红只是爱国主义绑架民众情绪的副产品，无伤大雅，不应该成为社会主要焦点。南海仲裁事件会成为中国很多事情的分水岭，中国的知识分子跟民众，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陷入一种价值观的矛盾状态——既要支持政府、支持国家力量，又要继续批判现实。

咪蒙和她的反对者都是愤怒和焦虑的

咪蒙的文章我看过一点，她是很聪明的，通常是用骂人的口气写心灵鸡汤。我觉得对于她来说写一些什么南海、爱国，就好像香港有很多专栏作家在世界杯、欧洲杯的时候写足球一样，应景文章，无所谓，不应该成为舆论的焦点。反过来我觉得很多很严肃的讨论——比方说九段线的定义和历史大家知道多少，我们怎么样把台面的牌打好，仲裁之前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应付等等——其实不应该被禁止，应该在中国的公众空间展开。而且整个事件使得中国民众更加倾向于相信和支持政府，这个可能是美国人也意想不到的，而且也拉近了两岸的共识。

其实在咪蒙和她的反对者之间，本身的分歧并不很大，共同点都还是气愤的。只不过一边觉得，现在国难当头了，所以我们更要支持政府；而另外一边的看法核心是吃惊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有关当局之前能否做得更好。然后这些事情到了网上就被一些人拿来吵，因为网上的事情很平面，小事大事分不清，我就看到有个人在微博上说南海的事情是跟赵薇的事情是串通的，为了转移赵薇那事的注意力。这个人我要认识的话，一定要好好说他一顿，怎么这么糊涂啊，赵薇那个事情居然跟南海相提并论。南海这个事情是非常巨大的，现在在网上吵的人，他们其实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将来有什么重大意义。

中国从有互联网以来，所有在网上发帖的人都没有碰到过这么大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分歧不是主要的，刚才讲过两者有共同点，其实都是民主主义、都是爱中国，所有的中国人为这件事情都感到屈辱。屈辱什么呢？很简单，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九段线1947年划的，国共还在打仗，水深火热国难深重的时候都划进来了，现在有钱了、国家力量强了，领土却要被人拿去了。所以这种愤怒这种焦虑，我觉得是所有中国网民共同的，分歧只是一个是往后看，一个是往前看。

咪蒙这些人，他们是一直往后看的。为什么是往后看？因为南海出现这样的情况，中国肯定不能放弃这些地方，归根结底还是要靠海军力量，所以这件事情长远来说它会加强中国执政集团的力量——加强党的威信、加强中国的军费，而且国内的一些诉求都会被要求让步于此。从这个将来的角度，我觉得咪蒙也算合理。尤其对中国的自由派知识分子来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分水岭。现在他们再批评政府的时候，会想一想自己原来相信的美国的价值观是不是应该也要受批判。所以这样的一种看法是有利于政府的，是要加强国力的，应该是万众一心的，这是向后看。

另外一块，除了表面对所谓艺人作秀、投机、娱乐明星跑出来突然爱国等等这些花边以外，我觉得他们还有个更大的分歧。因为他们会想一想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个九段线到底是什么，它是领土领海线呢，还是一个经济权益线呢？我们现在知道菲律宾找了日本人帮忙，花了钱搞了个东西，早干什么去了，是不是早就应该有办法应付？江山是大家的，不是政府的，哪个政府丢了江山，哪个政府要负责任的。这是另一派主要的聚焦点。所以他们不满，他们不满当然不能直接讲政府，所以他们就对那些盲目爱国的人不满，这才是分歧所在。

所以这个事情在我看来，首先肯定是大事，很多事情将来都会由此形成分水岭，比方说弄不好将来它会导致某些战争，它对于中国跟很多西方国家的关系也会变成一个转折点，它对于中国国内的政治局势也会变成转折点，也有很多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取向也会有一个转折点。在我看来，向后看向未来看，这个是最重要的，爱国是没得讲的，要支持政府，加强国家力量。但是一味的控制舆论，或者并不觉得这次是一个挫折，这个就太阿Q了。不是挫折的话，中国人为什么现在不开心，这两天上上下下其实大家都不开心，很郁闷。

我自己觉得两派之间不要意气用事，对于这个局势带给国家的危机，我们既又要从未来来想办法，也要往前追溯原因，找到一些教训。中国的知识分子、网民，有一个双重的困难——既要支持政府、支持国家力量，又要继续批判现实，还是不能盲从、不能不动脑筋。

小粉红只是爱国主义绑架民众情绪的副产品

爱国主义有三个不同的角度可以去看。

最高最理想的角度，比如马克思的角度来讲，所有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都是负面的、都是不提倡的，因为它提倡的是国际主义，共产主义也是一种国际主义，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的利益都不是最高的，普世价值的利益是最高的。所以在马克思主义看来，民族主义、爱国主义都是国家机器阶级压迫的工具。

第二层，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是欧洲出来的一个概念，就是一个民族一种语言一个国家，这么样弄出来的。它提出一个概念就是说一种话的人是一个民族国家，这个国家不论大小，他们都是平等的，然后每个人为自己国家奋斗是非常光荣自豪的。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们在这次欧洲杯看到的冰岛，三十多万人照样是个国家，大家都要对它肃然起敬。

这个对中国来说是一个西化的概念，但是不能说是一个负面的概念，它是一个包容的概念，当然它也产生了很多悲剧，像世界大战都是它产生的。到目前为止它还是世界的主流，美国基本上共识是你有你的爱国主义，我有我的爱国主义，所以我们大家都是合理的，就像踢球一样，你为英国踢，我为法国踢，虽然我们私下是朋友，但是在场上我们都各自为自己的国家效劳，这就是一个最典型的合理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层面。

为什么说这跟中国的东西是不同的？因为中国过去主张的不是民族国家，而是天下，中国过去的概念里国界都不大分，反正我是最好的，你们要相信我就朝贡，不相信我我也不理你。这种文化到今天还有影响，越靠近中心的事情越重要，越远的事情越不重要，虽然也有学者如葛兆光考证出来宋朝已经有民族国家这样的概念。

第三层是比较差的，就是有些政治集团为了自己的利益，用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来绑架民众的情绪，实际上实行一种阶级的或者集团的统治。

我们姑且把第一种称之为最高尚的，第二种是现实的，第三种是应该警惕的。

小粉红们我觉得总体来说是第二跟第三种。大部分中国人现在有一个共识，就是民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所以大家每次看春晚都接受了，所以西藏发生的事情、曾母暗沙发生的事情跟“我”是有直接关系的。这是第二个层次的民族国家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了。另外一直有国家机器要把一些实际上跟自己有关的东西加在民族国家这个意思里边，这就形成了第三个跟第二个层次的混合，小粉红只是副产品，是第三种民族主义利用第二种民族主义过程当中产生的副产品，她们不是根源，她们只是因为下雨打雷而爬来爬去的小动物。你不能怪那些小动物爬来爬去，是因为天气打雷了所以它们没办法。有些东西不能表达，有些东西这样弄有好处，而且网上的人都是为了赚粉、为了赚钱吃爱国饭，其实无伤大雅，我觉得这个不应该成为社会主要焦点。

南海仲裁使中国知识分子和民众陷入矛盾的价值观

凡事有正面负面的作用。我觉得中国人有两条，第一是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希望中国表面上发展了富强了，可实际上却收不住精神财产也好、物质财产也好，你说是传统的家国观念也好，是现代的民族国家意识也好，总之这是中国人的最大公约数。从这个愿望出发，我们大家都希望把事情做好，军队有军队的责任，外交有外交的责任，网民有网民的责任。我没有看到很多的人在这种情况下站在菲方或美方的立场，不仅是公开的，私下也很少看到，这是第一。

第二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情况。中国的知识分子、老百姓一直对现行的政策制度持一些批评和怀疑态度的，不可否认，老百姓叫“老不信”，知识分子被贴上标签叫“公知”，其实就是有意见有批评。原因很简单。但是以前中国的老百姓和知识分子批评这些不好的东西时，常常会有意无意地借鉴美国和欧洲的一些道德观念与法律，即所谓的西方价值观。这件事情就像以前美国误炸南联盟大使馆一样，会给中国的知识分子以及老百姓一个警告，就是也不用把普世价值想得那么好，他们当中至少有一部分的力量也是非常国家利益化的，它也不是为了你中国人民会怎么样，他们是不加区分。当它伤害整体中国国家利益的时候，这些西方价值观也是非常不合理的。这种提醒作用会使得中国的知识分子跟民众，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陷入一种价值观的矛盾状态，这个是仲裁案带出的一个很深远的影响，在后面还会显示出来。

许子东，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1998年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哲学博士研究生。历任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中国文艺理论研究会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现担任凤凰卫视中文台王牌节目《锵锵三人行》的嘉宾主持，把学术融入日常话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