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27 11:07 凤凰文化 马小盐
导语:2016年的中国互联网是直播的天下,不仅个人直播依旧火爆,各路媒体也加入其中,快速而直观的视觉传播将本就趋于浅层和粗鄙的文字阅读进一步挤压殆尽,科技的发展并没有使得人类社会更多元,反而使我们的生存现状更为单一。早在上个世纪70年代,德国作家就幻想过媒介社会主义乌托邦,人人既是信息的发布者,又是信息的接受者。直播貌似实现了这一梦想,但其实不过是资本驱动下的幻象,并没有推动人与人之间真正平等自由地分享信息。毫无美学维度的直播取代了游荡和电视,成为二十一世纪的无聊者挥霍剩余时间的工具,而且在这种观看中还可以获取窥视的快感满足。这些观众并不是通常意义的粉丝,他们只是无聊的信徒。至于媒体加入直播,一方面能提升直播节目的美学诉求,一方面也可以拓展被私人直播蚕食的公共领域。只是直播的直观性、快捷性不可避免地会导致大多报道浮于浅表,无法深入。直播就像一场信息假阳具的盛宴,时刻勃起,却空虚无聊。而盛宴过后能留下的,除了与真善相关的美学之贝,别无他物。
近日,一组网红大会奇观式图片在朋友圈获得围观大猩猩一般的礼遇:一群整容过度、面貌难分、衣着各异的美女,坐在一排椅子里,集体举着自拍杆,宛若举着林立的假阳具,在直播着她们所参与的会议。这组图片,充满了后现代社会才具有的荒诞意味:千人一面的女主播、义肢一般的自拍杆、风格相类的移动直播,仿佛都在告诉我们,科技的发展并没有使得人类社会更为多元,反而使我们的生存现状更为单一。网红们难以分辨的相似容颜,便是这单一现状最为直观的体现。
我们身处一个加速发展的时代。科技的进步,不但使人类的生活变得更为方便快捷,更使得人类身处信息风暴的漩涡。每天每夜,大量泥沙俱下的信息冲击着我们的耳鼓与视网膜:日常生活的重大事件与事故、娱乐明星的演出与绯闻、各界名人的活动与死亡,皆是席卷我们生活的信息飙风。如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人们纷纷下载各种app直播软件,将日常生活中的鸡毛蒜皮,通过手机不加修饰的直播至公众的面前——就此,我们的眼睛与耳朵,在前面所言的三座信息大山的压迫之下,更要添加第四座信息山体,那便是普通人的吃喝拉撒、打嗝放屁、吹拉弹唱:移动直播网站的火热,便是此类信息风暴的最新升级。
幻象中的媒介社会主义乌托邦
早在上个世纪70年代,德国作家恩岑斯贝尔格便在《媒介的理论要素》一文中,幻想着媒介社会主义乌托邦。与传统的广播、电影、电视等只发布不接收的媒介相反,媒介社会主义乌托邦中的媒介,是一种体现马克思社会主义社会自由、平等观的媒介:在这样的乌托邦里,人人既是信息的发布者,又是信息的接受者。最近火热的直播网站,似乎正在迎合恩岑斯贝尔格的四十多年前的这个梦想:人人皆可随手打开自己的手机,观看一段他人的直播,亦可录制一段视频,在移动客户端中进行直播。
直播的低门槛、无要求以及全民性疯癫,让人觉得蓦然进入了恩岑斯贝尔格所预言的媒介社会主义社会:人们既是生产者,又是消费者;既是工人,又是资本家;既是演员,又是观众......在多种身份的转换之间,我们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细密分工,因网络虚拟空间的日新月异而分崩离析。尤其在中国,现实生活中无法享有的话语权,在虚拟的直播空间,获得了空前的滋长与繁荣。直播信息的内容,亦获得了空前的“平等”,它们无官方与民间、主流与边缘、高雅与低俗之别,私人领域的吃饭、上厕所与公共领域的重大决策在虚拟空间齐播,草根的日常生活与名流精英的演讲共互联网一色。
然而,这真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恩岑斯贝尔格的梦想吗?恩岑斯贝尔格梦想的媒介社会主义,是一种交际互动的乌托邦,它根本的推动力是人们平等、自由地分享信息。恰恰相反,直播网站所有看上去很美的“自由与平等”,皆是资本驱动下产生的种种幻象。貌似“自由、平等”的直播后面,是永动机般永不停歇的赚取利润的贪婪的资本怪兽在张牙舞爪。各种直播媒介,本质上来讲皆是一种深谙市场经济学的市场营销策略。
显然,在人们厌倦了消费明星的私生活之后,包装营销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成为另外一种赚取巨额利润的方式。资本便是传说中的金手指,它能点石成金,它能将一切商品化,它是魔术本身:一切皆可出售,一切皆可播放。吃饭、穿衣、哭泣、拉屎甚至做爱(全球最大的避孕套生产商杜蕾斯,曾组织过一次多达百人的戴套做爱直播)……就此,人人皆是演员,人人又是观众,人人进入自己售卖自己的私生活,自己给自己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动作明码标价的光芒万丈的后现代生活之中。
从粉丝经济学到无聊经济学
科技的发展,使得大部分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解脱而出的人们,是拥有大量时间资产的富翁,他们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的闲暇时间。度假、旅游、打麻将诸如此类的事情,皆无法将这剩余时间消耗一空。从十九世纪起,如何消耗大量的剩余时间,便成为有闲一族的生存困境。在影像不太普及的十九世纪,巴黎街头的浪荡子,摇晃着溜乌龟的步态,观察着大都市的风景与人群。在电视大规模生产的二十世纪,世界上大多数有闲一族,活成了“沙发上的土豆”——一群赖在沙发上,痴迷于电视节目,懒于思考的电视白痴。同理,在智能手机广泛生产的二十一世纪,人们在玩弄手机的同时,亦被手机所玩弄。更多时候,二十一世纪的无聊一族,看上去宛若手机不离不弃的“奴仆”。
小而便于携带的手机,对很多人而言,是一台触手可及的微型电脑。人们利用手机玩游戏、看视频、刷微博微信,并与整个社会互动。手机移动直播,便是这一科技前提下诞生的蛋。后现代社会,人们不但依靠粉丝经济来获取利润,更利用“无聊”来赚取钱币。“无聊”之人如此众多:有人播放吃饭,便有人收看吃饭;有人播放钓鱼,便有人没日没夜地观看。本雅明所言的十九世纪都市街头的游荡者,就此转化为互联网空间的“看”之饕餮。大量的时间富翁,不知道该如何挥霍他们这一笔剩余资产。现在好了,在资本与科技的双重推动之下,这一资产用于窥看普通人的千奇百怪的日常生活,并获得难以意料的农耕文明时窥探乡人床帏般的满足。
这种由明星到普通人、由公共领域到私人领域、由重大事件到鸡毛蒜皮的毫无界限的所谓直播,是由粉丝经济学到无聊经济学的直接转换。各种直播app上收看直播的所谓“粉丝”,本质上不是粉丝,他们无非是一群无聊的游荡者与猎奇者。大量的剩余时间,导致他们从一个视频网站流窜到另外一个视频网站,观看、端详、打赏、调侃着他人的私生活。他们并没有通常意义所言的粉丝的忠实与忠诚,他们是一群无所事事的生物。他们是无聊的信徒,也是无聊经济学的最佳主体——他们是这新兴产业的最大的贡献者。
事实上,这种病态的社会现象,并非单单存在于中国,它是一种世界性疾病。只要在搜索引擎输入“直播”一词,便会出现大量诸如此类的信息:韩国美女主播视频直播吃饭,每天吃3小时月入9000美元;大叔直播吃烤串,获17万粉丝点赞;丹麦一家电视台直播长达数小时的乏味可呈的钓鱼节目,却收视率奇高……人们被各种各样的垃圾信息所萦绕,却还在继续生产各种各样毫无意义的信息。生活在后现代社会的人类,是庞杂信息的接收器与垃圾堆。人们无处可遁,无处可逃。人们必然被自己的制造物、生产物所缠绕,直至完全异化,并奴役窒息。
公共领域的消隐与私人领域的凸显
在接收这些毫无意义的信息的同时,我们看到,快捷、肤浅、娱乐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色。直播这一以前尚需专业技术人员从事的事业,如今成了所有人的举手之劳。与传统的电视直播相比,移动网络直播显然毫无技术含量。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把一个盛名在外的直播App软件,推荐给一位朋友。他下载之后,观看片刻,马上删除。他说,这个APP做得太差。我懂得他拒绝观看的根本原因:此类直播,粗鄙不堪,窥隐盛行,无聊当道,难以入目。更令人难堪的是,几乎所有的直播视频,美学维度几乎为零。
在直播表面的信息爆炸之下,遮蔽的其实是信息的真正单一化:观看大部分直播视频,你会发觉,多数直播APP上的所谓网红,都在播放自己的私生活:聊天、穿衣、吃饭、化妆、敷面膜甚至上厕所,偶尔会有零星的才艺表演,诸如抚琴与绘画,但此类视频比较罕见,点击率往往也比较低。显然,在直播平台,秀私生活与展览奇迹(例如那篇引爆话题的《残酷底层物语》里提到的某网站便是展览乡村奇迹的大本营)是主流节目,才艺表演往往被排斥于边缘。就此,人性的猎奇与庸俗趣味,在直播平台,获得空前的胜利。在这里,私人领域获得了空前的拓展,公共领域几乎被私人领域挤压至处于完全的消隐状态。
好在因移动直播网站点击率的磁石般吸金能力,各大网站对这块资本处女地都垂涎起来。一些门户网站的文化聚会、新书展览、产品发布亦开始进行手机直播。低成本的网络直播,就此一跃成为各大网站的投资热点。在我看来,门户网站的这种参与,无论从技术方面,还是公私领域,兼是一种有益的纠偏。门户网站的加入,一方面会更注重公共领域而非私人领域,另一方面则会提升直播节目的美学诉求。但视频直播的直观性、快捷性会导致大多报道浮于浅表,无法深入。这是门户网站的直播节目与传统文字报道的本质性区别。传统记者在做深度报道之前,必然要做大量的专业采访与幕后功课。视频直播,则走马观花的流于肤浅。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身处一个加速发展的时代。快,是现代生活的第一魔咒。为了利润,为了争夺信息传播的第一时间,门户网站只能放低姿态,尽量取悦消费者。我们只能期待,在雄厚资本的介入之下,门户网站的直播节目,不但能拓展被蚕食殆尽的公共领域,还能在具有技术含量的同时,满足受众的基本美学诉求。
直播,2016年6月,中国互联网的一大热词。如何看待这一热词的未来走向,目前尚不清楚。在我看来,中国人一直是荒诞戏剧作家尤奈斯库所写的《犀牛》中的“犀牛”。“犀牛”来了,大多数中国人便被“犀牛”之潮裹挟而去,欢喜至极。单单一年之内,国内就有200多家叫得上名来的直播APP。直播,显然是“犀牛”的又一变种。这“犀牛”蜂拥而至,裹挟着大量的垃圾信息。当然,我们也可以将之看作一场信息假阳具的盛宴。场面宏大,信息林立,时刻勃起,却空虚无聊,毫无意义。盛宴过后,大浪淘沙,遗留在历史海滩上的,除了与真善相关的美学之贝,此外空无一物。
马小盐,小说家,文化批评家,现在《延河》杂志任职。
责编:徐鹏远 PN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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