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李泰祥：他去了“一条日光大道”

李泰祥（1941 年2 月20 日－2014 年1 月2 日），台湾音乐家，是台湾原住民阿美族人。他受过扎实的西方古典音乐训练，总是从自己生长的土地去寻找灵感，更致力将古典音乐通俗化，创作乐曲上千，其中包括《橄榄树》、《告别》等多首脍炙人口、影响乐坛的歌曲。

最明亮时总是最迷惘

文：周云蓬

1 月3 日我与大陆另一位音乐人小河在台北举办专场演出，演出前得知李泰祥先生已于2 日晚去世，为了悼念这位音乐老前辈，我与小河在现场加演了一首《歌》，是李泰祥先生不太为人所知的作品，词是我所敬重的台湾诗人痖弦的诗：

谁在远方哭泣呢

为什么那么伤心呢

骑上金马看看去

那是昔日

谁在远方哭泣呢

为什么那么伤心呢

骑上灰马看看去

那是明日

谁在远方哭泣呢

为什么那么伤心呢

骑上白马看看去

那是恋

谁在远方哭泣呢

为什么那么伤心呢

骑上黑马看看去

那是死

这歌更像是一首挽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或许每个音乐家在生前都会写下一首给自己的挽歌，就像莫扎特写下了《安魂曲》。

演出完，与众多台湾音乐界人士喝酒聚会，中途李泰祥胞弟李泰铭先生也来到现场，据他讲，哥哥是在睡梦中微笑着安详离世的。李老师一生的辉煌与晚年缠绵病榻经济窘困的悲凉，总算有一个圆满的结尾。

记得在“台湾民歌三十年”现场，李泰祥先生坐着轮椅，当听到万方唱起《走在雨中》，他感动得流下了眼泪，谁人知道那是悲伤还是喜悦的眼泪。人虽然坐上轮椅，躺在床上，死之将至，但别担心，你的歌依然年轻强壮，它们要代替你走上那些你未曾踏足的山水城村，它们就是你的孩子，承继着你的基因血脉灵魂，继续活在人间。晚宴上大家唱了《橄榄树》、《告别》、《日光大道》。写《告别》歌词的台湾女诗人夏宇也在场，她回忆了这首歌的诞生过程，她说李老师当时先邀请三毛写歌词，但没产生好的音乐动机，之后找到她，鼓励她随便写，不必拘泥于歌词的格律，可以任意发挥，她不经意间写出了一篇参差错落的有关告别的词章。李老师出身于学院派，最善于驾驭复杂的音乐结构，这首歌最终成为李泰祥里程碑式的名曲：

再看一眼　

一眼就要老了

再笑一笑

一笑就走了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

各自寂寞

原来的归原来　

往后的归往后

当晚宴席召集者是台湾“野火部落”的熊儒贤女士，“野火部落”旗下的陈永龙曾经出版过一张翻唱李泰祥先生作品的专辑《日光·雨中》，他曾在李老师的病榻前得到亲传。我是一个贪杯之人，加上有歌有好友在旁，火上浇油，晕得比别人都快。“野火部落”有个与大陆民谣歌手两岸互访的“走江湖”计划。2012 年，我与小河、野孩子、万晓利曾经去台湾巡演，去年“野火部落”作为回访，旗下艺人陈永龙、陈世川等来大陆演出。我酒杯在手，建议熊姐今年不如来大陆做一场李泰祥先生的纪念演出，正好陈永龙刚发行过李泰祥先生的作品翻唱专辑，演出师出有名。然后我就开始筹划细节，分析市场。然后第二天胃就像着了火一样地疼起来。那种跳动的闪烁的蔓延的疼痛，仿佛是一种责难和惩戒，你所敬重的人一抔黄土未干，就开始动心思消费他了，要分人家的千秋万世名了，李老师保证很不高兴，给了我肚子一拳，要怀念就老老实实地怀念，也可以唱歌，也可以做纪念演出，也可以去开演唱会，这一切只能有一个动机和目的，就是——怀念。我想我以后会立下遗嘱，死后十年之内谢绝所有的纪念演出，因为那时我已无能为力，像个橡皮泥放在别人手里，又不能要求人家拿给我看说：老周，捏成这样满意吗？推己及人，我觉得晚年凄凉的李老师也会这样想过。

我是听着李泰祥先生歌曲长大的人。80 年代初，大陆刚刚开放，有歌手罗天婵、朱逢博翻唱过《橄榄树》，当时这首歌被解说成是台湾民歌，表达了台湾人民想念大陆，盼望回归的心情：“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后来在收音机的短波里听到飘忽不定的齐豫的原版《橄榄树》，那样潺潺的吉他分解和声，那样高天行云的女声，让我想到也许她们唱的不是要回大陆，这是一首有关个人的歌。等到大学毕业，无着无落，背着吉他要去北京闯世界，还是这首歌，从心底漾起，在人生的转折处你会听到地平线那边命运在召唤。

我想这也是一首关于死的歌，如今李老师已经走进了逝者的国度，他会跟先逝者打招呼吗？“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他会教他们唱这首歌吗？共同思念在人间的好时光好亲友，或者是期许有个好的来世，重生于橄榄树下，日子像橄榄果一样，微苦且香有回味，那时前生那张缠绵的病榻、帕金森综合征、轮椅、不听话的腿、拿不到的版税，都将成为模糊的远方，不再能看到，不再会想起。

（2014 年1 月9 日，写于香港大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