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隐藏在暴力之下的人道主义信息

尽管波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On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已经成名数个世纪了，但是今天没有几个人敢真正去阅读它。这部书十分冗长（几千页），叙事结构宏阔，而且故事品质的参差不齐使得完整收录本出现的前景黯淡——另外，也不存在一个最终版本。这部书又被称为《天方夜谭（The Arabian Nights）》，是一些列9世纪以前的口传民间故事，后来又被编辑成不同的文字版本和翻译版本。在流传中，讲故事者和记录者对故事进行了增删和改写，因此即使你想要阅读“完整的东西”，你依然逃不过一个问题：哪一个才是？

然而，所有版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一种精巧复杂的叙事方式：那个著名的山鲁佐德的框架性故事，一个聪明的女人被迫嫁给一个嗜血的国王，他每晚都会杀掉自己的妻子并且在第二天早上再娶一个新的。每晚，在国王入睡前，山鲁佐德都会讲一个故事，她靠这个计谋稳住了国王；她讲的每个故事的结尾都是戛然而止，以便于在这种插话叙事结构中保持悬念——而这当然牢牢吸引住了她的丈夫并且让她自己活了下来。但是，在文化意义上，这种独出心裁的故事框架很容易使其余的故事黯然失色。我们更多地会记住山鲁佐德——或者说更普遍地，记住谢赫拉莎德——但是对于她所讲的故事则很少会被人记住。

因此汉娜·阿尔莎伊赫的新版本（由玛丽·盖茨基尔作序，她是美国性暴力写作的大师）才是对我们的一份馈赠。为了这部书，阿尔莎伊赫通读了三种阿拉伯语版本——包括“权威”版本，由学者穆辛·马赫迪依据14世纪的叙利亚版本（及其英译本）编纂而成。要达成目标她需要阅读将近8000页的内容：把其中最好的浓缩进一个易于接受的单卷本之中。"我花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进行选择，"她告诉我，“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像珠宝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思考和犹疑。”

最终，她选出了19篇她最喜爱的故事汇编成册，并分为两个版本——英文版和阿拉伯文版。虽然这本书在结构上和马赫迪的原版文本相似，但是阿尔莎伊赫改变了故事的顺序和情节的细节，于是产生了新的主题上的共鸣。同时她还将现代小说家擅长表现的心理复杂性带入了丰富但略嫌朴素的原作之中。“那些原来的（故事）都具有重复性，”她告诉我。“它们非常有想象力，但是使用的语言却平淡直白。我想要更深入的挖掘那些人物，略过那些无趣的细节，并使所有的内容都更有深度。我只是想让文字闪光。”虽然阿尔莎伊赫神自己的版本是一种“重述”而并非翻译，但是你读过一遍就会知道这是最好的《天方夜谭》。

汉娜·阿尔莎伊赫——优秀的记者，小说《佐拉的故事》、《沙女们与没药》、《贝鲁特蓝调》的作者——从法国南部给我打来电话。她告诉我她为什么喜欢这些故事——以及这些故事如何凸显文学的力量，这些力量使我们的思考更深入、更清晰，并使我们成为更优秀的人。

汉娜·阿尔莎伊赫：第一次读到《一千零一夜》时我还很年轻，只是一个正在贝鲁特长大的孩子。我记得，大约一年的时间里，那些故事被制作成广播剧播放，而我很喜欢听，里面有商人、市场上的买卖人、妒忌的人，还有魔鬼和女人的堕落，比如“老谋深算的戴丽兰”——我很崇拜她。

自然，我想要读一读这些故事，但我却没办法弄到它们。一些男人把书放在家中，但是却锁在壁橱里。男人不想让女人或者孩子读到《一千零一夜》。我的一位朋友的父亲就把他那一本锁了起来，因为一旦有一个人读完了所有的故事，那个人就会死掉。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那本书被藏起来是因为赤裸裸的性描写，而现在我们知道了。

因此，尽管我知道其中的一些故事，但是当时并没有真。

读过《一千零一夜》。事实上，真正了解那些故事的阿拉伯人并不多。这部书很长——2000页——而且它并不是随处可见的。一些人把它看做通俗读物，而许多人又因其古旧的语言对它敬而远之。像大多数阿拉伯人一样，我认定这个文本已经过时了，在对心理的表现上它显得简单，而且很难读。但是后来我发现了它的美：真正了解它之后，我立刻感觉到它是文学最重要最复杂的历史源泉之一。

《天方夜谭》所有的主题都在于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通过关在瓶子里的强大神灵、国王和仆人、父母和孩子，我们目睹这种张力的显现，但是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通过女人在男人统治的世界为生存而战。因此故事中的女人都诡计多端：因为狡诈和诡计是弱者最重要的依仗。这些女性形象变得狡猾是为了对抗压迫她们的男人。她们抗争，是为了做出自己的选择，依据自己对自由、性和爱的信念而生活。

我的母亲使我意识到这些品质，她用自己的方式使我想起了曾经在收音机中听到的那些角色。她在14岁时被迫嫁给我的父亲。后来她有了一个情人。尽管家里人怀疑而且知悉了她的事，她还总是想方设法去和情人幽会。为此她提高了防备，而她的狡猾使自己的风流韵事不漏一丝马脚。像山鲁佐德一样，我的母亲也找到了自己的方式，狡诈、骗局、诡计，在某正程度上，可以说是聪明才智，而且像一个魔术师。

而事实上，这些故事中的女人确实找到了她们自己的方式——一次又一次，我们视为弱势的变成了强势的，而强势的则变弱了。从大权在握的国王山鲁亚尔的故事中，我们就能发现这种矛盾。他确实君临天下，但是对于一个女人——他的妻子——不可救药的爱是他的弱点。当他发现她不忠时，他陷入了疯狂，他的爱变成了恨，他的力量变成了他的弱点。于是他发出了一个残忍的公告：

“我，山鲁亚尔，将会在每晚迎娶一个处女，她只被母亲亲吻过。第二天早上我会杀掉她，以使我免于女人的狡诈和欺骗，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是纯洁的！”

讽刺的是，这种彻头彻尾的王权话语——山鲁亚尔发誓要让整个王国屈服于它的疯狂意志之下——恰恰证明他一直被妻子的情感力量笼罩着。而且慢慢的，他又屈服于另一种形式的侵害，那就是山鲁佐德那些令人着迷的故事。她本来应该是他的囚徒，又一个春宵一刻后旋即在清晨被处死的妻子。但是我认为是他变成了她的囚徒——因为他沉迷于她的故事、她的声音，沉迷于每个夜晚与她相伴而坐。

山鲁佐德对国王的统治力不仅仅是能通过愉悦他保全自己。寻根究底，她施加在他身上的远远不止于此。尽管《天方夜谭》描摹了数不清的人物和声音，但是在我们的阅读中，它们都必然部分的从属于山鲁佐德，从属于她对理性和怜悯的恳求。通过所有这些故事，她在改变他。教育他。也许她在给他洗脑。实际上，这些故事慢慢的使他放下自己的嗜血以及对所有女人的痛恨。

仔细来看：她选择的故事正反映了她自己的困境。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的人物都希望活下去。而她很聪明的做到了这一点，当然就是用主题各异的小故事把自己掩护起来。但是主线始终是，你一旦使自己陷入残暴和杀戮，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国王妻子的通奸——乡人的许多过失一样——不是平白无故发生的，而对于它发生的理由，我们都是能够报以同情的。因此，一个人不能做暴君。一个人必须倾听他人的建议，做到公正无私。每一个故事都是她在保全自己的生命，都是她在请求这个嗜杀成性的人住手。

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事中又出现了一个新角色，一个想要与山鲁亚尔竞争并将他赶下王位的统治者：哈伦·拉希德，历史上确有其人，他热爱艺术、诗歌和音乐，而且坚信人们应受到平等对待。有时，他会在夜里乔装成穷人在集市和街道上游荡，以便考察人民是否幸福。它是山鲁亚尔的一种镜像，而当他得知一个非法杀人事件时，他说出了一段镜像式的话：

“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的臣民被杀害，并且被扔到河里去，这有可能吗？我希望你找出凶手。我想为这个女孩报仇。否则的话我如何能够在末日审判时站在我的神和造物主面前？”

在此，山鲁亚尔残暴的宣言遭遇了它的对立面。这里呈现给我们的不是一个要毁灭和羞辱所有女人的命令，而是保护每个受害者并为之报仇的誓言。

仔细来看：她选择的故事正反映了她自己的困境。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的人物都希望活下去。而她很聪明的做到了这一点，当然就是用主题各异的小故事把自己掩护起来。但是主线始终是，你一旦使自己陷入残暴和杀戮，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对于他们的关系我们知之甚少——她是否被他所吸引，她是否愿意与他同床共枕，她是否只是他的暴行的受害者。但是在故事中你能够感受到一种持续的变化。一开始，那些故事残忍黑暗，但是却告诉我们通奸的发生通常是有原因的，而嫉妒和暴力通常会给所有人带来伤害。随时间流逝，故事中关于社会价值、冒险的内容更多了，也不像开始时那么黑暗了，这些故事追索更高层次的问题。我们人类究竟是谁？我们要在生活中做些什么？我们活着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如何成为更好的公民？而给出答案的方式总是讲述重要的故事并仔细倾听别人从中学到了什么。

《一千零一夜》在某种程度上展现了文学的作用。故事引导你生活，它能够使你成为一个更完善的人。我不相信辩论术——我所说的东西作用于一个人，而非政治层面上的发挥作用。我的第三部小说是关于黎巴嫩战争的，它使我出了名。它所讲的故事不同于我们在电影、纪录片和电视上的新闻片里听到的——而是当你听到一颗炸弹落下使一栋楼的人丧生时所听到的。但是当你读一部小说时——血肉横飞、惨烈异常——你会对其中的人物感到好奇。目睹如此多的恐怖景象，他或她是怎样继续自己的生活的呢？你将自己代入主人公的生活你就会深刻的感受到暴行的深处。

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认为——好吧，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你可以写一只蝴蝶或者任何东西。但是我在贝鲁特曾面临生与死的问题，我变聪明了。我想，我要写那些教育人并让人警惕凶残和暴力的书，同时也让他们意识到和平的存在。

《一千零一夜》做到了这一点。它从我们最恶劣的本能出发教诲我们，向我们展示可以取代残暴的进步的东西。我珍视这份经历；当我读到这些话时，它们使我着迷。我不像以前那么愚蠢了。故事能够愉悦你，这很好，而这里有许多那样的故事。但是一些故事能够教化你并使你趋于完善。

原文链接：http://select.yeeyan.org/view/403773/3677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