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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灵深处的妙悟:徐志摩与禅


来源: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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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真正的禅者而言,人生不过是一场云游。“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诗人徐志摩的一生,可谓云游的一生。

以上例举的都是诗人进入审美境界时瞬间的领悟,但在日常生活中,又如何达到这一境界:“我真羡慕我台上放着那块唐砖上的佛像,他在他的莲台上瞑目坐着,什么都摇不动他那入定的圆澄。我们只是在烦恼网里过日子的众生,怎敢企望那光明无碍的境界!”(徐志摩:《自剖》)如何丢掉肉身的沉重,体味入定的圆澄?徐志摩祭出的法宝是到大自然中去寻找“解化”。

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曾说:“从本质上看,禅是见性的方法,并指出我们挣脱桎梏走向自由的道路。由于它使我们啜饮生命的源泉,使我们摆脱一切束缚,而这些束缚是使我们有限生命时常在这个世界上受苦的,因此,我们可以说禅释放出那适当而自然地藏在每个人内心的一切活力,在普通情况下,这些活力是被阻挡和歪曲因而找不到适当的活动机会的。”在那个历经传统周期震荡的特殊历史时期,徐志摩也是一样不得不在对现实社会秩序的屈从下来寻求感性生活的“自由身”:“我信我们的生活至少是复性的。看得见,觉得着的生活是我们的显明的生活,但同时另有一种生活,跟着知识的开豁逐渐胚胎、成形、活动,最后支配前一种的生活比是我们投在地上的身影,跟着光亮的增加渐渐由模糊化成清晰,形体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奥妙的存在,你动它跟着动,你不动它跟着不动。在实际生活的匆遽中,我们不易辨认另一种无形的生活的并存,正如我们在阴地里不见我们的影子;但到了某时候某境地忽的发见了它,不容否认的踵接着你的脚跟,比如你晚间步月时发见你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灵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觉到你有超实际生活的性灵生活的俄顷,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这些根本的问题”有时候突然间“仿佛是一向跟着我形体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我的前路,责问我这匆匆的究竟是为什么!”(徐志摩:《再剖》)而并不主张反叛与放纵的禅宗,它的“净心”与“觉悟”所昭示的不触动现存秩序的自由精神,与诗人当时既无力与严酷的现实秩序抗又深感理想挫败的矛盾心理是相契合的:“枯槁它的形容,心已空,音调如何吹弄?它在向风祈祷:‘仁心好,将我一拳推倒;’‘也是一宗解化--------本无家,任漂泊到天涯!’”(徐志摩:《卑微》)由此,禅宗的“解化”与“空灵”参与了徐志摩诗意人生理想模式的构建:“解化是一种倾诉,一种抚慰,一种消泯,一种滋养。摘除最后一缕遮盖,袒露所有心窗,‘象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倾诉尘世的遭遇,消泯心头的淤积,抚慰情感的伤痛,滋养干涸的性灵。丢掉沉重的肉身,体味入定的圆澄。解化是一种逃避,从文明的负担和烦忧里逃向非人间的美丽世界和清风与星月的自由里面去。在康桥黄昏的和风中,在康河柔软的水波里,忘记林徽因不告而别的初恋痛苦;在佛罗轮萨的大海上,在翡冷翠的山中,忘记与小曼婚姻生活的尴尬与隔膜。告别一切世俗生活的空虚无奈,进入天人合一的幽境。解化终归为一种追寻,一种沉醉。儿时自在的玩耍、纯洁的笑容、温暖的滋润的爱在成人世界里一再的卷缩,一再的碰壁,纯洁如一个童话,只有在这博大无边的自然里,才能找回在繁杂生活里被劫去的性灵的闲暇,回复浑朴天然的个性。在他纤维细腻的浸润中,有无数的触角伸向诗人心底的琴弦作温软的撩拨,曾经使诗人深深震撼战栗的某种东西,突然以一种不可言说的准确和精细变得可见可闻。心灵飞扬流动,那在现实中被审慎摧毁了的强烈感情,和着那被日常顾虑监禁的想象一一解放,沉醉如歌。在人与自然的和谐相照里复活了一个‘孩童世界’:‘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田畦间的飞萤,上绾云天的青松,下临绝海的巉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婴儿在他的摇篮中安眠。’由此,徐志摩完成了他理想人生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刘进华、田春荣:《由徐诗“婴孩”类意象说开去》)------在苦闷的现实面前逃于禅,这是中国传统文人历来常有的现象,徐志摩也不例外,但从积极的角度讲,“禅宗所蕴含的对本性的关怀,以及由此出发而展开的处世方式、人生追求、直觉观照、审美情趣、超越精神”所凸显着的“人类精神澄明高远的境界”(方立天),正是生活中四处碰壁的徐志摩永不放弃诗意追求的根本力量所在,也是现实生活中徐志摩“那种潇洒与宽容,不拘迂,不俗气,不小气,不势利,以及对于普遍人生方汇百物的热情”的“人格方面美丽放光处”。(沈从文语)从而,这种屡屡在人与自然的和谐相照里复活了的一个“孩童”世界,也是一个充满“禅意”的世界:譬如在《乡村里的音籁》一诗中,那一声声“清脆的稚儿的呼唤”,使诗人“欲把恼人的年岁”与“恼人的情爱”,“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象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在《天国的消息》一诗中,诗人漫步在秋天的枫林,听见“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心灵豁然开朗,“在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而“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诗人会说:“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徐志摩:《五老峰》)在泰山日出的瑰丽景象里,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诗人变成了“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采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徐志摩:《泰山日出》)俨然已是“即心即佛”的境界。“一花一天堂,一树一菩提;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诗人常感受到运转万象之造化的“伟大的脉搏”与“伟大的灵潮”,体悟到自然与人生的隐秘关联:由此他在《渺小》一诗中以纯粹哲理诗的形态揭示生命与万有变幻不居的实相:“我仰望群山的苍老,|他们不说一句话。|阳光描出我的渺小,|小草在我的脚下。我一人停步在路隅,|倾听空谷的松籁;|青天里有白云盘踞,转眼间忽又不在。”-----此一情景,颇类于曹洞宗禅人对“孤峰迥秀,不挂烟萝。片月行空,白云自在”这一孤高峻洁意境的欣赏;色相俱眠之时,触目无非菩提,所以《在病中》“恹恹的倦卧”的诗人,叨念的也是城外的西山:“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去落叶林中捡三两瓣菩提?|有谁去佛殿上披拂著尘封,|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在大自然的明净之中,他体验到了造化的永恒与神秘,于是决心抛开个人的情感与想象:“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只求“变一颗尘埃,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在《天目山笔记》一文中,诗人以一颗虚静的心接纳着松声竹韵与鸣禽吟虫等交织的大自然的清籁,感觉“分明有洗净的功能。”继而面对空中飞动而来的古刹钟声,感到“这伟大奥妙的”(Om)使人感到动,又感到静;从静中见动,又从动中见静。从安住到飞翔,又从飞翔回复安住;从实在境界超入妙空,又从妙空化生实在”,诗人由此不期然间耽入禅境而诵“如是我闻”:“多奇异的力量!多奥妙的启示!包容一切冲突性的现象,扩大刹那间的视域,这单纯的音响,于我是一种智灵的洗净。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田畦间的飞黄,上绾云天的青松,下临绝海的巉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婴儿在它的摇篮中安眠。”诗人洒脱逍遥的自然情怀,往往自然而然地衔接上宗教的静默玄妙之思,在富有禅学意味的天人合一的意境中体味人与自然、心灵与外物之间的界限:“想像已往的韶光,慰藉心灵的幽独.在墓墟间,在晚风中,在山一边,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怀旧光华;像是朵朵出岫的白云,轻沾斜阳的彩色,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风动时动,风止时止。”(徐志摩:《契诃夫的墓园》)------这分明不是风动,而是心动;有时在物我两忘中“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静里深蕴著普遍的义韵”,思考生存与死亡的意义:“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飞去,······”;(徐志摩:《默境》)诗人超然物外、返璞归真的审美追求,有时又深深契合着禅宗的空灵静谧之美,譬如在《秋月》一诗中,诗人仰望“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云堆里升起”的“格外的亮,分外的圆”的明月,想到被月色临照的苦难的人间,从四野的虫吟中聆听到大自然“永恒的卑微的谐和”,最后一颗诗心却在“幽绝的秋夜与秋野的苍茫中”,体悟到“解化的伟大”,“展开了婴儿的微笑”-----这里面渗透的,已经是一种洒落情尘意垢后纯明澄澈的心境;又譬如《山中》:“庭院是一片静,|听市谣围抱;|织成一地松影----|看当头月好!|不知今夜山中,|是何等光景:|想也有月,有松,|有更深的静。|我想攀附月色,|化一阵清凤,|吹醒群松春醉|去山中浮动;|吹下一针新碧,|掉在你窗前;|轻柔如同叹息—|不惊你安眠!”-----在寂静的空山中,庭院、明月、松影、清风等悠然环绕着“你我”,从而将一腔蕴而不宣的柔情,消融在空旷飘逸的空灵中;而在《两个月亮》中,诗人在现实与梦想的纠缠中,最终脱离了情感的粘着和缠缚,内心呈现出一轮晶莹澄明的镜像:“一轮完美的明月,|又况是永不残缺!|只要我闭上这一双跟.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如果说以上还只是闻道的领悟阶段,那么在《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一诗中,诗人已经完全进入了圆融宁谧的成道境界:“这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诗人在静定的澄明之境中感受礼忏声对身心的召唤和洗礼,灵魂感受到“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以及一种天地人神交感的和谐:“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禅宗认为,一切众生,本有佛性,就如一口宁静澄澈的古井水,其中万象往还,天机流荡,从容舒卷,随意东西,但这个自足的灵明世界,却往往被烦恼纠缠,被欲望覆盖。只有在充分了悟之后,这个本性才能自然显现,朗照一切,从而云自飘,花自绰约,柳自窈窕,心与万物相往来而自在悠游,世界由此成为妙悟中的最高境界。禅宗的悟境是一个完满自足的圆融世界,它被澄明的心境照亮,是一个在妙悟中自在显现的活泼泼的世界。就徐志摩妙悟过程所达到的不同心灵境界而言,大致经历了三个境界:第一境是“屏智识”,譬如诗人在《乡村里的音籁》中说:“我欲把恼人的年岁,|我欲把恼人的情爱,|托付于无涯的空灵-----消眠”,即是如此;第二境是“参净因”,譬如诗人在天目山中聆听松声竹韵与鸣禽吟虫等交织的大自然的清籁,感觉“分明有洗净的功能”,从而“清馨出尘,妙香远闻”,即是如此;第三境是“超圆觉”,也是“参净因”之果。佛教中常用“超圆觉”来形容本心自在兴现的最高境界,这方面《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又是绝妙的例证:诗人在静定的澄明之境中感受礼忏声对身心的召唤和洗礼,性灵在一种天地人神交感的和谐中感受到“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由此可见,在徐志摩向先秦哲人“复归于婴儿”的人生真谛回归的过程中(参见拙作《“复归于婴儿”的赤子情怀:徐志摩与老子》),佛门禅宗一派心性自然本体的空灵顿悟境界,乃是自然而然的开启。自然物象成了这位诗人参悟的宇宙生命,个体生命与天地大心息息相通。他的诗歌常常以清新美丽的意象,生动直观地表达心灵的悟境,既有宁静淡远、繁华落尽的静谧之美,又有鸢飞鱼跃、生机勃发的流动之美;其抒写内容则注意对流动的人生的把握,对圣洁的内心世界的追求,日常生活,经由诗意的点染,遂充满着洒落情尘意垢后清澈澄明的禅趣与禅境,这些,都非常突出地表现了禅宗诗歌随缘任运、逍遥放旷、活泼生动的审美特征。不但在文学感性的表达中是如此,诗人日常际遇中也常常是性情由色相(不管是自然的美色还是女性的美色)的诱惑转向性灵的升华,“由色悟空”:“昨晚有女子唱极荡亵,心为一动,但立时正襟危坐,只觉得一点性灵,上与明月繁星相照应,这耳目前一派笙歌色相,顿化浮云。”而在《浓得化不开(香港)》一文中,诗人在登山的道上先是受到一个美丽女人的诱惑:“如其山路的姿态是婀娜,她的也是的。灵活的山的腰身,灵活的女人的腰身。浓浓的折叠着,融融的松散着。肌肉的神奇!动的神奇!”然而等到登上山顶后,心中被女色撩拨的欲望却瞬间消融在大自然美景的神奇中:“在这刹那间廉枫觉得他的脉搏都止息了跳动。他化入了宇宙的脉搏。在这刹那间一切都融合了,一切都消纳了,一切都停止了它本体的现象的动作来参加这‘刹那的神奇’的伟大的化生。······他尤其惊讶那波光的灵秀,有的是绿玉,有的是紫晶,有的是琥珀,有的是翡翠,这波光接连着山岚的晴霭,化成一种异样的珠光,扫荡着无际的青空······”,俨然已是禅宗审美境界中珠光交映的圆融境界。

徐志摩曾说:“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俗谬解,负色负空。我谓从空中求色,乃为真色,从色中求空,乃得真空;色,情也恋也,空,想象之神境也。”(徐志摩:《鬼话》)-----其理论渊源正是禅宗的“心性”说。诗人这里所说的“空中求色”,乃是“因空见色”,即是在明心见性中仍然追求人的自然情感和真实个性的实现和表达;所谓“色中求空”,乃是“由色悟空”,放下我执,“静照万象”才能“空诸一切”,让心与外物在澄明无染的精神境界中相遇。徐志摩在“色”之中分离出“情”这一概念,使“情”这种与“空”相对立的妄念成为领悟佛教“色空”精神实质的契机,可以说是吸收禅宗思想的结果,具有“因情而悟禅”的意味,与《红楼梦》的“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具异曲同工之妙。由此可见,徐志摩对于禅宗精神的领悟已经达到了极高的境界,正如他在另外一处也曾说过:“人生也许是个空虚的幻梦,但在这幻象中,生与死,恋爱与痛苦,毕竟是陡起的奇峰,应得激动我们徬徨者的注意,在此中也许有可以感悟到一些幻里的真,虚中的实,这浮动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应得饱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几丝颜色!”(徐志摩:《我的祖母之死》)------从佛教的角度说,“色”是指没有自性的幻色,而禅宗恰恰认为“幻色不碍真空,真空不碍幻色。观空非断空,举体是幻色;观色非实色,举体是真空。色空无碍,空有一如,即可摆脱一切情尘欲累,从而领悟佛法一切现成,头头显露,在自然山水之中,都呈现着真如。”(吴言生:《禅宗诗歌境界》)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在《再别康桥》中,《红楼梦》里那句打动贾宝玉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被徐志摩无意识地改写成了“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贾宝玉那出家时宽松的袈裟,换作了徐志摩作别时临风的衣袖;黛玉的痴情与宝钗的温柔,换作了林徽因的倩影与陆小曼的娇媚,可惜都像西天云彩似的,曾经拥有,却无法带走。——作者感悟这一切,因了悟“情”而始于空并终于空,但犹如历经人间沧桑的情种贾宝玉一样,并非舍情归空,而是将情感禅化,实现了对情的超越。也正如其《偶然》一诗中的“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可谓是“情到深处,矢言相忘。”------也正是诗人这种不掺杂任何功利性质的超凡脱俗的圣洁情思,使得“莲”这一佛界圣洁的图腾,从古典诗词的众多花卉意象中脱颖而出,成为其诗中象喻理想恋人匠心独运而情有独钟的意象:“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她是睡着了──/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她入梦境了──/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难怪,诗人逝世后,最懂诗人之情的林徽因曾写下《题剃空菩提叶》来寄予心中无尽的思念:“认得这透明体,|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消沉,慈净——|那一天一闪冷焰,|一叶无声的坠地,|仅证明了智慧寂寞|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昨天又昨天,美|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对于真正的禅者而言,人生不过是一场云游。“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诗人徐志摩的一生,可谓云游的一生。其中,既有类似庄子与大自然同在的“逍遥游”,在清风明月、鸟语花香中赏尽自然之美,获得尘世的超脱,也有禅意之游,在“境静林间独自游”的生活中,获得“心法双忘性即真”的心灵悟证。在徐志摩的诗歌中,多次出现了“云”的意象,无论是《再别康桥》中挥手作别的西天云彩,还是《云游》中翩翩地在空际云游的自在轻灵的云彩,抑或是《偶然》中投影在波心中转瞬消失了踪影的云,都是诗人澄澈内心中无牵无挂、无缚无累的自我本性的自然流露,一如诗人笔下的那轮“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云堆里升起”的“格外的亮,分外的圆”的明月,去除世间浮华的遮蔽而朗然于天地之间,一切万物可以在此光彻透明的虚空中自由来往,得以历历朗现,它们变幻无时但又生生不息,虽虚空无常但又一任自然,诗人在清晰地感受着它们本真性灵的同时,也能清晰地照见尘世的自己,一如那首《云游》:“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诗中的“云彩”,象征世间外物的幻相,“涧水”则是诗人对自我清净自性的譬喻:诗人以洒脱雍容的襟怀观照去来任运、自在无拘的云彩,感悟到“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因为云彩要“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所以最终自然而然地发出了“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的感叹。------应该说,这首诗兼具禅宗的任运随缘和对情的执著,达到了禅宗“在世间而出世间,出世间而不离世间”的自由精神境界,也是诗人一生心灵面貌与精神境界的写照。

诗人的人生结局,是“翩翩的在空际云游”的结局,也是踩着《再别康桥》的轻盈旋律悄然离去的结局,在深情款款的柔婉和向着天空的飘逸中,世俗妄念的云彩悄然消散,尘缘被斩断,尘埃也随之落定:“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来得自在洒脱,走得恬静安详;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请问,还有比这更洒脱的人生结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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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鹏远]

标签:性灵 妙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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