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从林徽因传看人物传记写作衰象:弱智、可笑又可气


来源:文学报

人参与 评论

大陆人物传记的衰象,可分为以下几种:一,囿于手头材料,就事论事,不作延伸,不事搜求;二,各种材料都有,稍加联想,就会有所发现,竟茫然不顾;三,手头资料上,就有宝贵内容,细细察看,不难发现,竟视而不见;四,限于大陆已出资料,不知借重中国台湾所存的相关资料。


  这还不是我所说的“不作延伸,不事搜求”。
  丁言昭的这本林传,在《晋汾之游》这一章里,依据《费正清对华回忆录》里的资料,写了林徽因等人在汾阳期间,费正清曾与金岳霖通信,谈到当时荣获中国女子网球冠军王氏姐妹,也在峪道河的磨坊别墅度假,说“每一个都比另一个美”。金从北京回了信,说:“根据你对天气的描述,你们每人应该穿上两件毛皮衣。你们怎么打网球呢?王氏姐妹怎么能打球呢?也许除了更加漂亮之外,每一个妞儿还比另一个更加结实。”以金与林的关系,这样的信,说是写给费的,也可以说是写给林的。从信中可以看出,林费等人在峪道河磨坊别墅,还有打网球的活动,且是跟当时荣获全国女子网球冠军的王氏姐妹一起打。写到这里,应当作适度的延伸与搜求。前些年,山西太原曾办过体育历史图片展,报上作过报道,介绍过1933年全国女子网球赛中,获得冠军的是两位山西籍的混血儿姐妹,一位叫王春菁,一位叫王春蕤,两人获得女子双打冠军,一人获得女子单打冠军,第二年在上海举行的全运会上,这对姐妹花又再度蝉联冠军。费正清夫妇与林徽因夫妇来峪道河磨坊别墅度假,正是1934年8月,当在王氏姐妹蝉联冠军之后。这样的资料,除过报刊文章外(《山西文学》就曾刊登过王湄的介绍文章),在网上也可以查到。
  若兴致更高,视野更广阔,还可以约略介绍一下峪道河附近的人文景观。1934年夏,正是中原大战停战不久,冯阎联军失败后,阎锡山曾将冯玉祥接到山西,名为保护,实为软禁,先是安置在他的家乡五台县河边村,后来就转移到这儿,具体地点,在峪道河上游,现在峪道河乡中学所在地。现在峪道河中的理化实验室,系当年西北军将领高桂滋的公馆。是否专为冯玉祥而建就不得而知了。冯在此地住了年余光景,看中这里的好风水,将去世多年的父母的骨殖迁来安葬,并建有高大的碑楼。以情理而论,这些地方,林徽因他们是会来游览的。韩石山曾写有《寻访林徽因》一文,专记此事,收入他的同名随笔集中。该书2001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不难看到。
  这才是我所说的延伸与搜求。

  二、各种材料都有,稍加联想,就会有所发现,竟茫然不顾

  有一则史料,几乎所有的林传都会引用:
  我曾问起过梁公,金岳霖为林徽因终生不娶的事。梁公笑了笑说:“我们住在北总布胡同的时候,老金就住在我们家的后院,但另有旁门出入。可能是1931年,我从宝坻调查回来,徽因见到我哭丧着脸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和我谈话时一点不像妻子对丈夫谈话,却像个小妹妹在请哥哥拿主意。听到这事我半天说不出话,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紧紧地抓住了我,我感到血液也凝固了,连呼吸都困难。但我感谢徽因,她没有把我当一个傻丈夫,她对我是坦白和信任的。我想了一夜该怎办?我问自己,徽因到底和我幸福还是和老金一起幸福?我把自己、老金和徽因三个人反复放在天平上衡量。我觉得尽管自己在文学艺术各方面有一定的修养,但我缺少老金那哲学家的头脑,我认为自己不如老金。于是第二天,我把想了一夜的结论告诉徽因。我说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了老金,祝愿他们永远幸福。我们都哭了。当徽因把我的话告诉老金时,老金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从那次谈话以后,我再没有和徽因谈过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老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徽因也是个诚实的人。后来,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三个人始终是好朋友。”
  这个材料,最早见于梁思成续弦夫人林洙的文章《碑树国土上美留人心中——我所认识的林徽因》(1991年),后来收入刘培育主编的《金岳霖的回忆和回忆金岳霖》(1995年,四川教育出版社),再后来又由林洙几乎原封不动收入她的《大匠的困惑·梁思成》一书中,就广为人知了。上文中的“我”即林洙自称。文中梁思成说的1931年去宝砥调查古建筑,不确,当是1932年。具体时间是这年的6月中旬。这一点,陈学勇的书中有订正。
  由此引发出的评价与感慨,不外林与金之间的感情如何的纯洁真诚,梁思成面对即将爆发的婚变,又是如何的沉着思索,从容以对。正是由于三人的品优学高,终于使这一即将爆发的婚变化险为夷,且成为中国现代婚恋史上的一段佳话。
  这样的评价与感慨,都是把这一事件,看成一个完全孤立的事情,前无因,后无果,就它一个,孤零零地发生在1932年6月的某一天的夜晚到第二天白天的某个时刻。
  论者至少应当留意到,《林徽因年谱》上有这样的记载:1932年8月4日,林徽因子梁从诫生于北平协和医院,林巧稚助产。取名从诫,意在纪念宋代建筑家李诫。(陈学勇《莲灯微光里的梦———林徽因的一生》所附,全书第276页)
  有了这一材料,作为一个诚实的写传者,写到这一晚上林梁夫妻之间的谈话时,至少应当说上这么一句:与金岳霖倾心相爱,导致向梁思成提出离婚时,林徽因已怀有8个多月的身孕。
  再就是,依常情而论,第二天林徽因将金岳霖的话告诉梁,或是林与金一起再见梁,三人之间一定有一场严肃认真的谈话。这场谈话的内容是什么,没有留下文字材料。往后三人之间的关系,该是最有力的佐证。大量的材料证明,这个谈话的最核心的部分当是,林是可以爱金的,金也是可以爱林的。
  细心的作者也会留意到下面的材料。
  林徽因致费慰梅信:“我们正在一个新建的农舍中安下家来。它位于昆明市东北8公里处一个小村边上,风景优美而没有军事目标。邻接一条长堤,堤上长满如古画中的那种高大的笔直的松树。我们的房子有三个大一点的房间……这个春天,老金在我们房子的一边添盖了一间‘耳房’。这样,整个北总布胡同集体就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这里,可天知道能维持多久。”(陈学勇编《林徽因文存》散文卷第122页,四川人民出版社)
  这三个房间的房舍,与旁边的耳房,是怎样的一种格局?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2004年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建筑学家林徽因》收有一文《梁思成、林徽因昆明龙头村旧居简介》。该文附有《梁、林旧居测绘图》。看图上的标识,知道这个耳房与正房之间的墙上,有个可开阖的房门。进去是梁家的起居室,东侧是梁家的主卧室。这样一来,不算正房最东边的一间,这三间房子就构成了一明两暗的格局,中间是客厅,西边是老金的卧室,东边是梁林的卧室。从图中能看出,老金的这个耳房,没有单独与外面院子相通的房门。
  晚上是怎样的情形?
  林徽因致费慰梅信:“老金这时走进已经暗下来的屋子,使事情更加叫人心烦意乱。他先是说些不相干的事,然后便说到那最让人绝望的问题——即必须做出决定,教育部已命令我们迁出云南,然后就谈到了我们尴尬的财政状况……老金无意中听到这一句,正在他屋里格格地笑,说把这几个词放在一起毫无意义。”(陈学勇编《林徽因文存》散文卷第121-122页,四川人民出版社)
  也就是说,晚上梁林在东侧房里躺下,金在西侧房里躺下,中间隔着客厅,三人是可以对话的。
  这样的事实,是否可以反证那天晚上林、金与梁,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众多的林传里,对此没有一句提及。

  三、手头资料上,就有宝贵内容,细细察看,不难发现,竟视而不见

  写人物传记,最棘手的是,少小时的材料难以寻觅。鲁迅的资料,可说是毫发无遗,可你知道鲁迅少小时的模样,他的亲人师友给他写过什么评价没有,想来是没有,若有,众多的鲁迅传里早就引用了。林徽因有一张少小时,与妹妹及三位表姐妹的照片,也还清晰,上面还有父亲写的带评价性的文字。
  这张照片,最早见于梁从诫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4月出版的《林徽因文集》文学卷的插页,第155页,单色印刷,右侧文字有遗漏,不易辨认。最为清晰的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6月出版的《建筑师林徽因》的插页,稍大些且是四色印刷,周边的文字,几乎没有遗漏。仔细辨认,不难看出其文字的全部。照片上五个女孩,最左边的是九岁的林徽因。照片有边框,上、左、三边的边框上,有林徽因父亲林长民用毛笔写的文字:
  壬子三月,携诸女甥、诸女出游,令合照一图。麟趾最小。握其手,衣服端整身亭亭者王孟瑜,衣袖襞积,貌圆□□□□瑜妹次亮也。曲发覆额最低者语儿曾氏,徽音白衫黑袴,左手邀语儿,意若甚昵,实则两儿俱黠,往往相争,果饵调停,时时费我唇舌也。瑜、亮,大姊出;语儿,四妹出;徽、趾,吾女。趾五岁,徽九岁,语十一岁,亮十二岁,瑜十四岁,读书皆慧。长民识。
  从这段文字上可以看出,父亲对女儿的评论是:一,为人黠;二,读书慧。
  人从三岁看到老。能说林氏少女时的德性与才分,没有延长到成年吗?
  这么重要的材料,众多的林传都没有顾及。

  四、限于大陆已出资料,不借重中国台湾存有的相关资料

  多部林传里,都写到傅斯年分别写信给朱家骅与翁文灏,希望他们通过陈布雷说项,让蒋介石亲批一笔大额款项,以接济因病致贫,困居李庄的梁思成、梁思永两家人。所依据的材料,多是傅斯年给林徽因的信及林给傅的回信。林的信见多种林徽因文集,傅的信见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傅斯年文集》。
  台湾史语所存有“傅档”(傅斯年档案的简称),学界许多人都知道,未听说写林传的人,去台湾查过“傅档”。听学界的朋友说,史语所是允许大陆学者使用“傅档”的。
  2011年,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整理出版了《傅斯年遗札》三卷,内中颇多与林徽因有关的资料,且有一通林徽因的遗札。
  从《傅斯年遗札》中能看出,此番请款,翁文灏那边后来是见了效,朱家骅这边并非没有尽自己的努力。朱的办法是,说动中英庚款基金董事会总干事杭立武同意,由傅斯年与林徽因相商设个学术著作项目,由中英庚款基金给以“科学研究补助”。于是便有了林徽因给傅斯年的这封信。原信正文是:
  今为实际生活所需,如不得已而接受此项实利,则最紧要之条件,是必需让我担负工作,不能由思成代劳顶替。
  与思成细商之后决定,用我自己工作到一半的旧稿,用我驾轻就熟之题材,用半年可完之体裁,限制每日工作之时间,作图解及翻检笨重书籍时,由思成帮忙,则接受,不然,仍以卖物为较好之出路,少一良心问题。《傅斯年遗札》第三卷第1273页)
  查梁从诫编的两卷本《林徽因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陈学勇编的三卷本《林徽因文存》(四川人民出版社),均未收入。多种林徽因传亦未提及。说是一通遗札,当无大谬。
  从《傅斯年遗札》所收傅斯年致其妻俞大綵的信里,虽片言只语,也能看出傅与林之间的情谊,远在傅与梁之上。1946年1月7日给俞的里说:“现在托徐轼游兄带去此信,另带啤酒一小罐(林徽音送我,梁二反对之)。”(同上书第1666页)梁思成排行为二。信中梁二,该是傅俞夫妻间平日对梁思成的指称语,不会是此番专为蔑视而另铸新词。
  此时林已离开李庄,来到重庆,不久又去昆明看望金岳霖。重庆居住期间,林徽因曾去医院检查身体,病情恶化,活不长久,朋友圈内已广为人知。3月5日傅斯年给俞大綵的信里说:“林徽音的病,实在没法了。他近月在此,似乎觉得我对他事不太热心,实因他一家事又卷入营造学社,太复杂,无从为力。他走以前,似乎透露这意思,言下甚为怆然,我只有力辨其无而已。他觉得是他们一家得罪了我。他的处境甚凄惨,明知一切无望了,加上他的办法,我看,不过一二年而已。”写至此处,特加一注:“你可写信给他。昆明北门街七十一号金岳霖转。”指称女姓仍用“他”字,该是傅氏的一个习惯。信中可以看出傅斯年的情感,光复之后,分手在即,他已不可能给林徽因切实的帮助,仍希望妻子写信劝慰病困中的老朋友。(同上书第1674页)
  衰象罗列出来了,解救之法是什么呢,无他,反其道而行之是也。毛病不是一日得下的,救治怕也非一日之功所能奏效。但愿有志于此者,及早认知,尽力补救,使大陆的人物传记的写作,早日走上正道,走上坦途。

相关新闻:

[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人物传记 林徽因 优学

人参与 评论

凤凰文化官方微信

0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