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悦然为曹乃谦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所作的序言
小说里所叙述的事多半发生在一九七三和一九七四两年。在文革恐怖的十年,人人最怕的是“群专”,就是“群众专政委员会”,一个当时各级政府维护治安的组织。
出现在故事里头的人物多半是一些可怜的年轻或者中年的光棍儿。除了渴望吃饱以外,他们都渴望跟一个女人睡觉。真奇怪的是,口里装满了脏话的光棍把“睡觉”说成“做那个啥”但是那贫穷的光棍儿哪儿去找买一个女人所需要的两千块钱呢?买不起女人的话,就只有跟自己的妹妹,或者跟自己的女儿,甚至跟自己的母亲做那个啥。要是简直简没有办法的话,就得找一个母羊来代替女人。
光棍们的头头叫“下等兵”。他年轻时候当过兵,见过世面,玩过妓院。这个人自认是他妈一条好汉,什么事都办得了。他知道怎么样对付女性,也知道怎么去应付个人的肉欲与渴望。下等兵早年在傅作义将军的部队当过伙头军,会做菜。光棍们唯一的乐趣是隔上个一月两月的,“打平花”。打平花的意思是我拿我家里有的,你拿你家里有的,然后大家在一起打牙祭。家里平常有的只是莜面(一种燕麦的面粉),山药蛋或者玉米。
山村里的生活非常苦:村民所分到的谷子只能保证他们不会饿死。年底算工分分红的时候,每一个出劳动力的人所得的是九十到一百块钱,够买煤油,盐和火柴等,土地生产不了的用品。煤油灯是村里唯一个近代化的事物。村民常常饿肚子。他们肚子越饿,他们越梦想到吃八八六六。(八八是八个凉盘和八个热盘,六六当然是六个凉盘,六个热盘)。可八八六六当然是永远吃不到的。那可怜的村民吃什么呢?平常吃的是糊糊,那就是燕麦面或者玉米面做成的比浆糊还稀的粥,或者斋斋苗儿(一种野生的韭菜)。农民们也大量地采野生的苦菜,煮半生后,腌泡在大瓮里,能吃一年。他们也常常吃燕麦面做的面条(鱼鱼)。农民最喜欢的食物是用黄米做的油炸糕。可是每一个人一年才能分到半斤油。如果全家是四个人,只能分到二斤油。那二斤油全家要吃一年,他们怎么会舍得吃油炸糕呢?他们只有吃不用油炸的素糕。曹乃谦的一封信里说:“温家窑的光棍们最喜欢吃的是油炸糕,最盼望的是能娶个女人。最需要满足的就是这两种欲望。有一首要饭调说:“油炸糕,板鸡鸡,谁不说是好东西。””(板鸡鸡指妇女的生殖器)。
曹乃谦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作家。他不回避一般的大陆作家所不敢提到的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比如乱伦。书中的头一篇的主人翁黑旦只花了一千块钱买了一个女人。因为价钱很低,黑旦的亲家每年把女儿接回家去,自己用她一个月。黑旦把亲家和女人送走的时候,心里想:“球,去哇去哇”人家少要一千块,就顶是把个女子白给了咱儿。球,去哇去哇。横竖一年才一个月。中国人说话得算话。”(黑旦的口头禅是“中国人说话得算话”)那贫穷的村民有他们自己的道德观。
第三篇的主人翁愣二为了性欲的压迫有时发疯了。他母亲就让她丈夫到离村比较远的煤矿去跟他们的女儿要钱。丈夫过了几天回家的时候,愣二好了。像faulkner一样,曹乃谦的一个特点是他让读者读出言外之意。
在中国大男人主义的农村里,妇女的地位很低,比毛驴稍微高一点点。第二篇讲的是叫温孩的一个光棍儿总算是娶上了女人。全村的人都很高兴。可是听房的人说:“啊呀,新娘不愿意脱裤子!”后来有人说:“她也不愿意出地,也不愿意给丈夫做饭!”温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个脸上的皱纹像耕过没耙过的山坡儿地,下巴的胡子像羊啃过没啃净的坟头草的人就说:“你去问问你妈。”温孩的妈说,非把那女人好好地打一顿。好,温孩回家去,把女人打得脸上尽黑青。后来,温孩女人就给温孩做饭了。再后来,温孩女人就远远地跟在温孩屁股后头扛着锄出地了。那结婚日不愿意脱裤子的新娘后来变成一个男女平权主义者,找着一个爱他的情人。
村里男女之间也发生不求肉体之爱,比较浪漫的爱情。愣二最喜欢的姑娘叫金兰。愣二明明知道他永远没有希望娶她,可是非去看她不可。他去找她的时候,金兰光着脚板坐在炕上撕棉花。“你看,我一看就知道你在撕棉花呢”,愣二说。金兰只顾撕她的棉花,没言语。“金兰,你撕棉花撕得可好看呢,我可好看你撕棉花呢”,愣二说。“金兰,我也可好看你的光脚板儿呢。你看你的光脚板儿可好看呢。你看,你给压住了”,愣二说。”在这儿,曹乃谦又让读者读出言外之意。金兰听愣二说:“我可好看你的光脚板儿”,就有一点害羞,用腿膝把光脚板儿压住了,不让愣二看。
曹乃谦的著作里最值得佩服的角色都是妇女。其中给人最深刻印象的是柱柱家的,一个正义感很强而且非常宽大,非常能干的妇女。她给她丈夫柱柱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和老二都是二十来岁的光棍儿。他们家里还有柱柱的弟弟二柱,一个快四十岁的光棍儿。他们虽然攒了一笔钱给二柱买个女人,可是总没找着一个合适的对象。他们终于决定“朋锅”,那就是每两个星期轮流跟柱柱家的睡在西房的炕上做“那个啥”。这种安排不是很好么?原来打算用来给二柱买女人的钱,就用来盖一个三间窑房,等老大买了女人以后让他住在那儿。可是买女人就需要钱,需要钱就得在县里的砖瓦厂找工作,在那儿找工作,就需要走后门儿,要走后门儿,就需要找下乡的干部老赵。老赵是一个又善良又有办法的人,只要是柱柱家的愿意跟他做那个啥,什么问题就会解决了。好,老赵给柱柱,二柱和老二玉茭在县里的砖瓦厂找工作。对老赵来说,这样的安排不是一举两得么?性欲过度的玉茭因为偷看女人上厕所,被群专抓了,被打了一顿后,就赶回家去。他忽然一天发现他妈和下乡的干部在西房的炕上做那个啥。他气得发疯了,把下乡的干部赶出去,然后强奸他自己的妈。柱柱和二柱从砖瓦厂赶回来之后,玉茭给抓住了。抓了以后,把他捆在一扇平放的门板上,嘴里给实实的填进一些驴粪,然后把他放在新盖的窑房里,把门锁了。第十天,柱柱雇了下等兵给玉茭洗身,给他穿上新的衣服。(我从这儿开始让曹乃谦自己把故事讲完)
“第十七天的头儿,柱柱家又热热闹闹大红火起来。这天是大吉大庆的日子。这个大吉大庆的日子是给玉茭娶鬼妻。
鬼妻是玉茭的亲舅舅在他们村给花了三百块钱订下的。鬼妻是个姑娘家,半年前因为不想嫁给一个人,从家偷跑出来在西泃的歪脖子树上吊死的。为这事,温家窑的人很气愤,说你们村人为啥跑我们的歪脖子树来上吊。要知道歪脖子树是我们村的歪脖子树又不是你们村的歪脖子树。可是这会儿看来,这事闹对了。那女娃死对了地方。没死错。
当鬼妻的小木棺材从板板车上抬下来时,玉茭妈哇地放声哭了。
人们说你甭哭玉茭妈玉茭妈你甭哭,大吉大庆的日子你甭哭。玉茭妈这才不哭了。
人们说玉茭想要个女人,这下有了,这大庆的日子你该笑才对。玉茭妈的腮帮子动了动,想装笑可笑不出,差点儿又要放开声哭。她赶快拿上牙咬住下嘴唇。”
我头一次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流眼泪,感觉到玉茭妈很像古希腊悲剧里头的一个女杰。我再读,觉得她真是大慈大悲观音菩萨的化身。
曹乃谦是一个minimalistwriter(我不知道这个英文词该怎么样译成中文:极微形式的作家?)他的著作中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一个字。他会用不超过五百字个字,把一个人的命运或者一个家庭的灾难都写出来。我觉得他的写作方式类似音乐的演奏。一个拉二胡的人要是把一个音符拉走了,整个的调子就完蛋了。其实,曹乃谦也是音乐家,他小的时候学会吹口琴,后来也学会横笛,二胡,竖箫,三弦,管笙,唢吶和扬琴。乃谦的音乐之才也表现在他著作中的对话,他会非常巧妙地利用对话之间的沉默。
乃谦也很喜欢唱歌,而且唱得非常好。去年九月初,李锐、蒋韵、文芬和我在太原跟曹乃谦吃晚饭的时候,李锐和乃谦两个都给我们唱要饭调。我记得乃谦唱的是:
你在圪梁上,我在沟,亲不上嘴嘴,招招手。红瓤西瓜撒白糖,不如妹妹的吐沫香。
这些要饭调的那种天真,朴素的美感让我想到我很欣赏的南北朝的《子夜歌》。
沈从文是五四运动以来我最钦佩的作家。我没有跟乃谦谈过沈从文的作品。他既然很欣赏汪曾祺的小说,我相信他也会欣赏沈老的著作。在我的散文集《另一种乡愁》我把沈从文说成是“乡巴佬,作家与学者”,乃谦也是一个真正的乡巴佬,我知道乃谦会同意我这个看法。
他在“自序”里说:“我之所以关心这些饥渴的农民,是因为我出生在农民的家庭。可以说我是半个农民。最起码我身上流动着有农民的血液,脑子里存在着农民的种种意识,行为中有许多农民的习惯。比如说,我不喜欢吃单炒菜,就喜欢大烩菜。我不好坐在写字台前写字,就喜欢盘腿儿坐在床上扒在盖窝垛写。再比如,尽管我住在楼房的中层,可每当室外下大雨,我总要不时抬头看看房顶是否漏进了水,看看大雨里是否夹杂能把庄稼打坏的冷蛋。每次当我睡觉铺床时,我总是轻手轻脚,怕把床头柜上的台灯让被子搧起的风给吹灭。还有别的,还有别的。总之,我是个穿着警服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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