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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成人童话,武侠也迎来了“小时代”

2017-08-02 16:42:09 凤凰文化 宗城

导语:武侠是华人特有的一种文化,从古至今,关于侠客的历史和演义层出不穷。评论人宗城指出,最早的侠更多是以刺客或食客的面貌出现,以重然诺、守信义、轻生死为特点。在王朝大一统的历史趋势中,侠逐渐与公理正义和天下苍生产生联系,成为为国为民、扶危救困的理想人格,许多武侠文学所塑造侠客形象也致力于此。与其说这是武侠的理念,不如说它代表了书写武侠者即文人的价值取向,正所谓“千古文人侠客梦”。当这种理想与现实的距离越来越大时,武侠常常成了一种成人童话。于是近些年的武侠精神有了微妙的转变,近期上映的《绣春刀2》及前作《绣春刀》就是代表。家国情怀逐渐卸下,个体生存浮出水面,侠也被人情世故缠绕,也面临夹缝中求生存的艰难。某种意义上,武侠正在走向“小时代”,侠不再是超人般的神话,而是平凡人中的一个。

武侠为何?一个国与侠的悖论

行侠仗义,到底为了什么?

梁任公的话出名:“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而贯彻这一宗旨的,正是金庸先生的小说。在《神雕侠侣》中,他还特地引用了一番任公的话:

郭靖又道:“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然我才力有限,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慧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大丈夫一生当为国为民,方为真正的侠之大者。”

金庸擅长写大侠。像《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的郭靖,襄阳城头拒万敌、卧榻犹思靖康耻,从一个草原长大的朴素少年,最终成为人人服气的“侠之大者”。又如《天龙八部》中的萧峰,从丐帮的青年才俊,到契丹的南苑大王,最后慷慨一死,内心想要换取宋辽和平。无论是港版还是张大胡子那版,萧峰之死都赚足了观众的眼泪,他的死,也是一次“大侠的殉道”。

即便是一生逃不开儿女情长的张无忌,金庸也借他之口,说出几番大义凛然的话:

“与大汉江山相比,明教为轻;与大汉千万百姓相比,明教的教众为轻。明教败后可以再兴,我大汉江山倘若给异族占了去,要再夺回可就千难万难了!”

有趣的是:张艺谋的争议之作《英雄》,以刺客刺秦王为情节,也有意探讨“任侠为何”的命题,却挨了金庸的批评,他从根本上不能同意《英雄》的价值观。

《英雄》最具争议的情节在结尾:刺客无名入秦宫,与秦王不过几步之遥,可在几句对话后,他确认眼前的君主不该杀,无名以社稷苍生为由,要求秦王一统中国,结束经年战争和历史恩怨。秦王惊魂未定,无名死于秦兵矢如飞蝗的箭雨之中。

明眼人看得出这是对“荆轲刺秦王”的一次反转。荆轲答应了燕太子丹,就一定要杀了秦王,奈何身死事败,挡不住历史的滚滚潮流;而无名不杀秦王的原因却是为了“天下”,认为一统天下更有利于止战安民,而秦王是一个有能力一统的君主。

批判《英雄》者,认为张艺谋是在为集权暴政唱颂歌,将“一统”作为侠的最高价值取向,却忽略了侠的为民、行仁的一面。但换个角度来看,《英雄》中的刺客和《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的诉求,难道不是相似的吗?他们都为天下而不惜牺牲自我利益。

悖论的是,当天下大一统,统治者往往要诛杀任侠。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侠客被视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他们的面貌也不像小说中那么正面,不少任侠鱼肉乡里、枉顾法纪,甚至做起一方恶霸,成为官员们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所以,侠这个群体,由于宣扬个人意识、轻生死重然诺,且有意做政府之外的公义“仲裁者”,天然的与专制统治存在对抗性。让侠来成就专制的胜利,不免违和。

武侠的理念其实是士人抱负的投射

《墨子·经上》说:“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而侠,“俜也”,即放任和气力之意。颜师古道:“侠之言挟也,以权力侠辅人也。”最早的任侠已不可考,但这个群体被史书大量记载,是从春秋战国时期开始,到汉代达到一个高点——《史记》有《游侠列传》。

重然诺、守信义、轻生死是侠的特点。《游侠列传序》道:“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刺客列传》提及的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他们正是重然诺、轻生死的代表。如刘明珠语:“朝廷追杀之人,如果游侠认为是不公正的,就会救人之急,把他藏匿起来,再尽量设法扭转局面使这人转危为安。这种行为延续了‘乱法犯禁’的传统。统治者的是非判断并不能影响游侠的价值观,如果统治者不义,被冤屈的人幸好还有求救于游侠这一条路可走。”

在春秋战国的乱世,侠更多以刺客或食客的面貌出现,如果按“侠之大者”的解释,他们做的事却恰恰目无国家君父,谁令他们引以为知己,可以为之托付,他们就愿意为谁卖命,比较有名的便是专诸、要离、聂政、豫让、荆轲。比起“为国为民”,“士为知己者死”更符合他们的理念,这一时期的任侠,可谓慷慨悲歌、任性用情。故而任侠多出于燕赵,《管子》记载“燕之水萃下而弱,沈滞而杂,故其民愚戆而好贞,轻疾而易死。”而邯郸城的人“相聚游戏,悲歌慷慨”。

最初的武侠不为国,国家这个词被发扬光大乃至成为一种价值取向,与大一统王朝的推动密不可分。陈子昂《感遇》诗之三五:“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越来越多的士人要建功立业实现抱负,就不得不依附国家共同体,服膺个体为国家服务的价值取向,于是就连居江湖之远的武侠也渐渐被这种价值取向吸附。其实,与其说这是武侠的理念,不如说它代表了书写武侠者的价值取向,书写武侠的人多为知识分子。

古典武侠精神的回归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这是陶渊明《咏荆轲》中的诗句。最近有部电影《绣春刀2》,当沈炼与裴纶在桥前以命相搏时,他们的身上就有荆轲与高渐离的影子。

沈炼是个小人物,但这个小人物身上承载了任侠精神,这种精神的体现是“重然诺,轻生死”。沈炼是一诺千金的人,他珍惜朋友和对朋友而言重要的东西。所以,他爱上了北斋就要护她到底;他的朋友是殷澄,他对朋友的自杀充满愧疚,就一定要救裴纶的命,因为裴纶说过殷澄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不杀陆文昭,一是觉得陆这样死不值得,二是陆做他上司时,也曾替他遮风挡雨。

荆轲这个“符号”,随着后世的渲染,已经化身纯粹的任侠,而沈炼重然诺轻生死,却又不是纯粹的任侠。在日常生活中,沈炼有他现实世故的一面,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任侠精神又会战胜利己的一面。

无独有偶,尔冬升翻拍的《三少爷的剑》,也具有相似的精神。古龙的作品本身就很肆意,他的侠在可爱中带有一丝邪气,也许没有大格局大情怀,却秉持着“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像《三少爷的剑》,古龙就是想写一些可爱的人,想写人性的复杂和多面——“因为他们敢爱敢恨,敢哭敢笑,因为他们讲义气、有原则。”

事实上,《绣春刀》系列迎合了近年来武侠片的一个趋势:放弃金庸、古龙式的奇绝武功招式,追求一切动作合理化;放弃刻画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的大侠,着力刻画在时代乱局中小心求生的任侠;尽量淡化成全集体牺牲个人的意识,还原一个个“人”的具体价值。而这个趋势,从金庸写《鹿鼎记》时已经开始,只是在如今被发扬光大。

 

徐皓峰是这个趋势的代表人物之一。徐皓峰的武侠片风格,用他自己的话讲是打得有理、打得漂亮,但武打只是呈现武侠生活状态的一种方式,他要描绘的是拥有任侠精神的人如何周旋人情世故,经营自己的一方田地。在他的作品里,武侠都很平凡,都关心一般人关心的事情,而江湖也不是孤立的,江湖就在时代中,武侠也无法脱离时代。

对这些作品具有超越气质的是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叶里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梦境般的叙事中,道尽侠在乱世中的苍凉温存。不再执着于牺牲自己奉献家国,或逃避家国但求自保,而是一边恪守心中的道,一边好好生活。于是王家卫会借人物之口说:“在我40岁之前,未曾见过什么‘高山’,没想到人生最难翻越的,是生活。”

武侠的小时代,先成人再为侠

邓晓芒说:“20世纪80-90年代,中国读书界几乎都是刚刚引进的港台武侠小说的天下。”那时候的武侠是怎样的呢?他解释道:“那些侠客和义士个个身怀绝技,敢作敢当,扶危救困,义薄云天,在江湖之上来去自由,恩仇必报。但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现实。武侠小说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武侠影视,凭借夸张、渲染、编造和特技,创造出来的是一个似幻似真的神话世界。中国古代神话不发达,且大都失传;而武侠小说就代替了神话的位置,成为了成人的童话。”

但近些年的武侠片精神有了微妙的转折。反映大侠精神的片子没有断,但与此同时,一批转而关注“个体”生存的武侠片浮出水面,他们热衷于探讨一个人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尝试将家国情怀从侠的身上卸下,而更多接触原本看起来卑微而苟且的事情,侠的行动目的不再是拯救天下、牺牲为国,而是生活和保全自己。这是一种观念的分歧,一边是侠在人的头上,另一边,先成人再为侠。

如果说郭靖和萧峰所在的武侠世界是一个大时代的写照,那么沈炼们的武侠世界,某种意义上在走向“小时代”。大小并不以领土疆域而定,而是某一时期内武侠形象的共同倾向和理想诉诸方式。在大时代里,武侠希望大家成为“侠之大者”,从个体演变为集体的精神象征,他们的武功玄幻奇绝,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是“超人”般的存在;而在小时代,武侠被人情世故缠绕,所思所想常常反映出个体的局限性,他们从家国叙事中退场,转而关注自身与那些生活中的边缘人。

于是,我们在大荧幕中看到越来越多“平凡”的武侠:沈炼冲冠一怒为红颜,生死却逃不过大人物的裁决;看到津门武林拼尽全力,敌不过军阀的长枪短炮;看到叶问沉浮半生,时代却已不属于武侠……

温瑞安在第23届香港书展的话可作为武侠小时代的注脚:“除了武侠小说里,金庸说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点我要说几句话,其实现在我们要为国为民就能为国为民吗?我们有这份心,但得坐上高位,才能把这件事情做得圆满。我希望年轻人不要一开始就为国为民,这样很辛苦很累,不是雷人,而变成累人了。能不能先写一些‘侠之小者,为友为邻’?”

神话回归现实,武侠藏身日常。好在侠气仍在,点一盏灯,喝一杯酒,我酒浇我剑,凭栏见月明。

宗城,90后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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