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护法》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但远非一个完满的结束

2017-07-21 13:08:52 凤凰文化时间之葬

导语：近期的国产动画电影《大护法》获得了不少好评，特别是其寓言性引发了不少热议。评论人时间之葬认为，如潮好评很大程度是因为我们的大银幕罕有这般具备解读空间的电影，《大护法》让大量读懂了其背后深意的观众以一种报复性的姿态做出冲动型投票。事实上《大护法》是一部意义高于一切的电影，片中塑造的人物和情节，都过于符号化，是为了说明道理而存在，缺少自发且丰满的情感与行动。电影固然拥有值得称道的主旨和寓意，但如何有效阐发观点却做得不够。因此，《大护法》是一个很不错的开始，证明了动画也可以承载深刻道理，也证明了中国动画仍然拥有巨大的沃土和空间，但它远不是一个完满的结束，它是这个时代中国电影的一个可贵样本。

随着《大圣归来》和《大鱼海棠》在过去两年连续凭借革命性的制作水准令人眼前一亮，重振国产动画仿佛就成了关乎产业兴衰和民族自豪感的热门话题。每当有一部稍有新意的动画作品出现，都难免被人们拿到放大镜下仔细加以观察，期望见到又一部《大圣归来》。

新近上映的《大护法》是这股风潮的最新一个案例，其颇具中式山水画风的笔法与江湖气十足的人物与故事，被认为是继《大圣归来》和《大鱼海棠》之后，又一次中国动画经典传统的回归。而《大护法》故事背后若隐若现指涉的寓意，则令人叹服导演的智慧与勇气。再加上片中时而闪现的杀伐场面，不免让人惊呼——我们终于有了不再低幼儿童化的成人动画。

其实，相较于更容易被拿来相提并论的《大圣归来》和《大鱼海棠》，《大护法》更接近的“近亲”是前阵子同样得到不少好评的《驴得水》和《健忘村》。尤其是《健忘村》，在诸多方面可谓与《大护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部影片都试图用一个披着无厘头喜剧外衣的荒诞故事，去讲述背后那难以言说的道理与寓意。两部影片都是藉由一位从外界闯入的主人公，去描写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在这个任由编导想象构建的舞台上，去展开一则寓言。而且，两部影片的主题，也都指向了一种不着痕迹的愚民统治，就连最终的反抗与变革，也都充满了宿命式轮回的意味。

除了表达形式与主题，两部影片的喜剧风格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一脉相承。陈玉勋和不思凡两位导演（同时也都身兼编剧），都选择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画风和质感来表现作品的喜感。《健忘村》洋溢着一股浓浓的前现代文明的乡村杀马特范儿，这也为健忘村里的村民们堪忧的智商与判断力定好了基调；而《大护法》里的人物则几乎个个扭曲甚至是诡异，花生镇里的花生人只是空有一副人的模样，眼睛和嘴巴都是自己贴上去的纸片，不会说话也不具备思考的能力。这种木讷呆滞的群体人物设定，自然是为了影片是要强调的“愚民”主题服务。但在人设之外，两位导演还都试图用大量突兀生硬的自言自语式对话，又或是尴尬的哈哈大笑式表情来彰显喜剧效果，在本就清奇的画风衬托下，倍感违和。

《大护法》和《健忘村》一样，都是那种明显裹挟了导演的诸多见解与思量的作品，它们也都因为其背后那些值得探究和玩味的寓意，而赢得了远超同类作品的褒奖。《大护法》因为动画形式的加成，大有引发又一波“自来水”的架势。

然而，这样的如潮好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护法》让大量读懂了其背后深意的观众以一种报复性的姿态做出的冲动型投票。正因为我们的大银幕上，罕有这般具备解读空间，尤其是鲜有这种投射到我们身处的当代社会具备广泛意义与讨论价值的电影，因此每当有一部这样的电影出现时，人们总会迫不及待地献上溢美之词，仿佛不忍错过任何一分解读的可能，不顾其中的纰漏与瑕疵，也全然不顾是否有可能堕入过度解读的误区。

对于《大护法》的种种解读自然不能算是过度阐释，客观而言，本片的主旨和寓意放下当下，尤为可贵和难得。但《大护法》也是一部典型的意义高于一切的那种电影，在其中寄托了各种所指的导演，太想要用这个短短的寓言，去说明一些道理，却有点在如何有效地表达这层道理的过程中，乱了分寸。

《大护法》的剧作就一部电影而言，存在太多粗糙与疏漏。它提供了太多丰富的设定与线索，却又无法在短短90分钟的时间里尽数展开。契诃夫关于剧作曾有一个形象的比喻：“在剧中挂在墙上的枪，最后一定会打响。”而《大护法》提供了大多挂在墙上的枪，绝大部分最后却都成了一声不响的闷葫芦。第一主角大护法的人物刻画也较为失败，身怀绝技的大护法，除了在登场的大部分时间里用吟游诗人的自言自语彰显导演的独到风格外，就是一个纯粹的打手，以及一个简单的串联线索的楔子。

影片后半部分的主要故事与大护法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关系，他只是和那个神秘的杀手作为一组顶尖高手的对决，凑足了打斗戏码。至于小姜和太子所引领的花生人那条线索，固然承载了全片的大部分主旨和寓意，却又因为以下两点而效果大打折扣。其一是影片想说的道理，大多是通过人物的口中，直白地念出来，类似隐婆的存在，与整个故事难言有什么前后因果，完全是为了大段大段的叙说和说理而出现。用这种近乎说教的方式讲道理，难免令人感觉编导的功力欠了火候。其二是太子和庖丁卯卯等人物，过于频繁地用之前提及的尬聊式台词突兀地营造喜感，这种粗浅的喜剧质感，带来的是恶俗式国产喜剧的山寨感，同时也破坏了全片整体的意蕴和氛围。

因此，90分钟下来，《大护法》的整体观感是，我们能明确地感受到导演想要传递的那些寓意和信息，甚至在感受到这些的第一时间里，难掩自己的冲动与兴奋。但倘若冷静片刻之后细细思量，难免会觉得有点膈应与违和，因为片中塑造的人物和情节，都太像是为了讲清楚这个道理而一一对应的摆设，失却了人物应有的那种鲜活与自然。无论是虚伪的假神仙还是愚昧的花生人，无论是阴险的小鸣还是天真的小姜，都像是一个个指代意向鲜明的符号。这些人物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说明某个道理，而不是有其自发且丰满的情感与行动。

类似的问题也在《健忘村》中大量存在，但《大护法》得益于其动画形式，可以用各种天马行空的画风避开真人演员演技不力的另一弊端，因此整体质感，会比《健忘村》好不少。

但我们仍应正视《大护法》的这一问题。倘若因为影片的主旨和寓意值得称道，便因此而褒扬整部影片，很可能是一种极具欺骗性的倾向。这也就意味着，电影只需要提供一个足够厚重深刻的观点，却可以对观点如何有效阐发不再负责。如果说理的过程可以不受控制，那结果又与说教有何区别？

对比任何国内外的经典影片便不难理解，我们会因为这些作品的主旨与思想心有戚戚，绝不会是因为导演在用一堆符号化的人物和情节刻板地灌输某种深刻的道理，而只会是因为其中的人和事，鲜活自然地令我们觉得如同亲眼所见，亲身所为。但这一点在《大护法》的任何一个人物身上我们都无从感受到，我们感受到并且愿意为之喝彩的，至多只是那个整体处境的似曾相识。

《大护法》有了一个很不错的开始，它向我们证明了一部画风独到的动画同样可以承载一个足够深刻的道理（事实上，世界范围内的优秀动画大多都是这样），也向我们证明了中国的动画除了取悦低幼化的孩子，仍然拥有巨大的沃土和空间。

但《大护法》远不是一个完满的结束，它是这个时代中国电影（而不仅是一部动画）的一个可贵样本，像许多电影一样存在明显的优点和瑕疵，而它的可贵之处是，其优点与瑕疵都足堪成为我们探讨和分析的对象，为日后更出色的作品，找到脉络和病灶。

时间之葬，影评人，电影研究者，曾任《电影世界》专题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