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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武术是如何沦为体育甚至体操的?

2017-05-06 03:07:06 凤凰文化 侯磊

导语:近日,徐晓冬秒杀雷公太极并放言武术打假,引得江湖各派纷纷讨伐,又掀起了一波“中国传统武术到底能不能打”的讨论热潮。自小习武的侯磊认为,武术源自与世间万物的搏斗,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是战斗的民族。随着古代社会的瓦解,整个武术产业链也崩溃了,武术由战场杀敌变成生活中的比武,再由格斗运动变成了健身运动,在种族、时代与环境都发生变化时而不应变,武术必将迎来进一步的衰落。武术不是宗教、文言文和传统文化,而是术,是打人的技术和方法,是因时而变的。而尚武的精神是不能变的,中国武术落后于世界,因为中国人整体尚武精神的缺失。对此,全社会要做的,是传统武术的市场化与职业化,而习武者要做的,是不论别人谈得玄之又玄,自己只管每天都用啤酒瓶子擀迎面骨,用脚死磕椰子树。

徐晓冬X雷公

网上业余格斗选手徐晓冬打了雷公太极,使我想起了在北京景山少年宫学武术的经历,也想起了小学时的武侠梦。

武术班地处北京景山寿皇殿靠边的一片空场上,周围是苍松翠柏绿树红墙,时间是每周两次,下两节课后向老师请假才能去。上来先学抻筋压腿、扎马步、劈竖叉横叉,几乎每一次都有孩子被压哭。几年间,学了一点长拳和武术操,在大殿前的月台上给家长汇演,有高手把脚高高踢过头顶,一脚将白球鞋飞了出去,鞋子在那座曾经存放历代帝王画像的大殿前,高高地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又翻着个落了下去。

从那以后,我改练了田径中的短跑和跳远,全然忘记练过什么武术。大学时,课后偶然去练WTF跆拳道(WTF:世界跆拳道联合会),听一个教“表演”跆拳道的教练谈了一大套武道,又看了一堆人劈柴般噼噼啪啪打碎了很多木板,我上去就把一个能空中劈叉踢碎木板的蓝带随脚踢翻了。又想起来,见过一位前辈开道馆时有人踢馆,他说:“来,你过来。”随手一拳碎了身边一把破木头椅子,踢馆的人溜溜地走了。这使得我明白,武术源自与世间万物的搏斗,当搏斗退潮时,武术必然衰退。

中国文学教育的最大问题是概论太多,文学史太多,而读书太少。很多人没读过鲁迅老舍,照样能谈得一套一套的;不能登台唱一句戏曲,却来大讲戏剧史和理论。武术更一样,不打出千万次的血汗,不能空谈武术。

西魏战场壁画

为什么这样打?武术受制于种族、时代和环境

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是战斗的民族,习武是中国人的基本素养。武术是中国古代的自然科学。武就一个字:打!拳脚无眼,血溅五步,以命搏命。今天,我们练功,不谈文化。

人身上最硬的地方是胳膊肘,软的地方到处都是,如腮部的神经区,一拳就倒,鼻梁、喉头、后脑、腿窝、关节、要害处处怕打。武术是研究如何护住自己、如何打别人的实践过程。法国哲学家丹纳在代表作《艺术哲学》中,认为艺术受“种族、时代、环境”三大元素的影响。类比武术的兴衰起伏,也难以逃离这三大因素:是习武者的人种、所处年代、实战环境造就了各种武术之不同,这三样变了,武术也就变了。

因此,每种武术都根据对实战双方的人种、实战的年代与环境的总体预设来战斗。每种武术的缘起和创立,都受制于格斗时的环境,和对自己、对方双方的预测和假想,是建立在一种特殊思维模式和情况下的武术。比如,中国武术是农耕文明在平原生活的防身健身之术,蒙古摔跤是草原战场上的毙敌之术,泰拳是古代暹罗军队热带作战的拳术和诸侯豢养的武士比武格斗之术等。韩国跆拳道中的ITF,因为创始人崔泓熙将军在船上感受到大海的起伏,会注重习武中脚下的起伏流动带出力量。日本空手道中的松涛流受中国北拳影响,为上层武士所习,讲究一击必杀,注重对自身的保护和对对手的控制,并不痴迷于缠斗。武士多带刀长刀短刀各一,不能一击必杀,则对方必拔刀反击,搂抱缠斗时对方掏短刀就麻烦了。而空手道刚柔流受中国南拳影响,多为码头工人所习练,似坦克战术般的厮打,打起来也不好看。

古代武术实战环境位于战场,当战场杀敌变成了生活中的比武,不再以杀人为第一要义时,武术的实战功能立刻发生了变化。很多北方拳种练的是一招毙命,这在现代化社会的存在有点悖论——一,练武不为打死人也不能打死人;二,部分武术一出手就打死人;三,这功夫没法实战了也没法承传。每种武术都能追溯其功勋卓著甚至神话色彩的祖先,但绝难全部继承跨马长枪的杀人伎俩,仅是战场上的细微末节。中国武术中,有说法称八极拳起源于长枪兵,太极拳起源于一手持链子锤,一手持盾牌的盾牌兵,而八卦掌起源于双刀兵等。但武术所讲的,是长拳源于宋太祖赵匡胤,太极拳源于张三丰,少林拳源于达摩老祖。每种武术都需要一个偶像来崇拜。武林的众多门派拳术,多是明清以来创立并发展的,所谓拳法开创者多为附会。

明清时中国武术的思维方式,是“重术轻力、重智轻勇、用意不用力、以练保战、重视手法、上轻下实、顺势借力、以气催力、以气护身、息力生气”;注重以弱胜强。招数花哨的一个原因,即我不跟你死磕,而用你想不到的方式来战胜你。太极拳会预设对方先来进攻,然后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李小龙截拳道中的截腿,根据跆拳道正面直接起腿,空手道侧面横抡起腿等,在半截出腿截击对手的腿。传统武术拳分南北,北方拳多为腰部的全身法力,南拳如咏春是半身法力,练后背两片肌肉,预设的环境是在南方的舟船街巷中,人的胳膊在两边,拳打正中间,等于在走斜线。而咏春起势即占据中线,以立拳代替横拳,以快和连续取胜,多是近身锁脖子,用脚踢对手下巴的招数,能街斗能速成,擅长狭小地带,上擂台并不能发挥全部威力。

叶问与李小龙

每种武术都能练就其高明的地方,都有它厉害的大师,但问题在于,当此种武术的环境预设变了,“大师”有时就不灵光了。中国武术认为自己的招数对方没见过,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使出花招,用对方没有反应和防守的空当将其击倒。问题是,你的招数别人没见过,别人的招数你也没见过,兴许还比你更狠。古代中原的拳师,没见过以透支身体来搏命,天天踢椰子树练出来的泰拳手,现代武术拳师也少有在泰国看拳赛被血溅到身上的经历。好比当你练成了太极宗师后遇到了泰森,他身高臂展180体重200斤,不跟你玩推手,只用左勾拳加右直拳打你的腮帮子。你设想对方应该躲,但对方就跟你死磕。原想把在预想环境中练出来的功夫在实战中使用,可实战中敌人变了、环境变了、游戏规则变了,招数也不灵了。

《一刀倾城》剧照:大刀王五

古代社会的瓦解,导致了武术产业链的畸形

汉唐时期中国人多学剑术,唐宋年间史料几乎不可考证,从清代中后期开始,中国武术的门派越来越多,拳法越来越多,套路越来越精熟,武术行业的规矩越完善,圈子业越来越小,意味着古代武术的产业链日渐完善,所有练武术的人都认识,都是师兄弟,形成了圈子内的互相扶持。每个人都注重面子,比武格斗越来越不真打。比武渐渐点到为止,甚至演化成每个人各练一趟拳脚,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往后发展,练都不用练,直接干聊,大家一聊,这人武术真高,佩服佩服,立刻分了胜负。清末的镖局也是如此,走镖的镖师多是见多识广,绿林中人,很多时候都是彼此卖面子,插上某个镖局的旗子就保障没人来劫,更用不着动武。清末有了手枪,镖师表面都标榜不用手枪,实际上都带在身上以防万一,因为谁都不傻。

话剧《老舍五则》之《断魂枪》

武术的衰落源于古代社会的瓦解,导致整个武术产业链的瓦解。读老舍先生的小说《断魂枪》: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很多武术,就这样被老辈人带走了。带走的“五虎断魂枪”到底能不能打?可能大家都不知道了。

古人云“穷文富武”,穷书生通过读书考科举能光宗耀祖,而习武则需要花费更大的成本。拜师,必然有财力的支持。习武之人多不事生产且不管家,习惯上会大男子主义,每天早起都要练功,教徒弟,与同行切磋。古代的习武者的职业,有开馆授徒、做保镖、考武举做武将、从军、出家等,更多的工作是做地主,各自的经济体系都能正常运转。近现代以来,以上工作都逐渐走向边缘或消失,洋务运动以来操练新军,枪械日趋重要。传统地主经营的破产,使得偏向传统的阶层越来越穷,很多习武者出身贫苦。武术家多开武馆收徒为生,甚至从事普通的职业。八卦掌宗师程廷华人称“眼镜程”,是做眼镜的,那时候做眼镜还赚钱,而有一些则更惨,全无生计,落魄江湖。

徐皓峰《师父》剧照

另一面,是武术进一步的保守封闭,真功夫千金不传,开武馆传男不传女,传里不传外,甚至不传外教门的人。要么为了赚钱,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使得好功夫既脱离了实战,又脱离的传承,即便是传下来也没用了,更让人怀疑到底有没有真功夫。徐皓峰的电影《师父》也反应民国时武行的一些现象。传统武术的产业模式太成熟了,各大门派把武术爱好者这块蛋糕瓜分得太均匀了,能不能打不重要了。利益链条像是我们的教育一样,老师在学校不玩活儿,课后高价收补课费,学生也不知道自己学到了什么。

然而,民国时内忧外患,提倡国术救国。学生们的体育课开为武术课;二十九军的大刀队请了传统武术家做教师,以专门应对日本人的刺刀;作家们创作出大批的武侠小说,中国人要靠编造“打败俄国大力士”来寻找自信。使得传统武术产业有一阵复兴,武术不行也得行了。而不论是“捧杀”还是“棒杀”,都为国人清醒认识武术蒙上了迷雾。

在过去,如果想传播一种武术,不是要宣扬其KO战绩,而是要寻找一位偶像当祖师爷。于志钧先生的《中国传统武术史》讲:“崇拜偶像,是越‘神’越好,不怕‘神’而怕不‘神’。”“偶像要有四个条件:第一要有传奇性,第二要有足够的众体支持,第三要有实质性的内容,第四要有文化内涵。”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由于特殊的历史时期,我们把武术作为一项健身运动,而不是格斗运动,这使得武术与擂台越来越远。

当体育课上不再练体能而是学第N套广播体操时,当太极拳成为“一个西瓜切成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给他”的老头老太健身运动时,当女生变态地以瘦为美而是不以强壮为美时,当男人一代代地比小鲜肉比美白时……当种族、时代与环境都发生变化时而不应变,武术就把自己给玩死了。

吴公仪vs陈克夫

擂台是检验武术的唯一标准,过多的规则导致了武术的进一步衰落

幸好,世界上还有擂台,还有各种无限制的格斗比赛。

一个人不论练套路、劈砖头、是某某传人、某某保镖,都不能证明其武功多高。擂台是检验武术的唯一标准。但擂台打的是规则,按照规则的训练,导致了选手功夫的短板,也导致了武术的进一步衰落。

中国武术分为练法、演法和打法。所有基本功的练习、套路的演练,和实战中的拆招都不是一回事。人人都会做弓步冲拳,但不知弓步冲拳在实战中的运用,是快速冲到敌人面前同时用腰劲儿出拳击倒对手。掌法是手掌的下半部打人,而不是做个立掌的姿势亮相。武术比赛多是套路,但我们看五十年代澳门白鹤拳与太极拳的比武,两位掌门照样使用现代搏击在格斗。对古代传统武术的比武做个猜测,很可能与现代武术的格斗方式近似,不是我们看到的云手和套路,更不是电影里的飞檐走壁。

武术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一讲一练就明白,但真正理解并能运用于实战则是另一回事。女子防身术中教空手夺刀,假定女生遇到持刀歹徒,用双手手腕十字交叉架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含胸缩身躲开刀尖,然后上步双手拧对方的手腕夺刀。问题是,一般情况下女生敢么?要多强的身体素质和多充足的实战经验,又有多大的力气,才能一下子空手夺刀呢?习武中练的旋风踢之类转一圈再踢一脚的功夫,但实战中很难用出,没有人会在空中转一圈把后背对着对方。很多人会谈内家拳,比如一个大沙袋,一拳把沙袋打飞是外家拳,打在沙袋飞得不厉害,但这边打进去一个坑,另一边鼓出来一个包是内家拳,即打在人身上,不是打折肋骨而是震伤内脏。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比赛时戴了拳套不能发挥内家拳,而在于先能打中人,否则都白搭。传统武术不是练哪种拳的问题,而是能打人并扛打的问题。正如学唱戏不在于学生旦净丑哪个行当,而在于嗓子音量先让人听见。武术重在练、在比,最重在实战中能用。

传统功夫有很多观念不符合时代。我们看古人的画像,看寺庙里的金刚塑像和医术上的针灸铜人得知,古人认为人的气集中在腰部,腰越粗人越强壮,是不练肌肉的,认为死板的肌肉会把人的力气锁住。因此古人不是以胖为美,而是以整体的圆润丰满为美,而现代比赛中的肥胖臃肿有损体力;传统武术注重下盘的稳当和抻筋压腿,不够注重保护头部和力量对抗等。比如拳击是膝盖指着哪里,拳打向哪里,而中国功夫不注重这些。打赢雷公太极的徐晓冬因练过拳击而占了上风,各种武道中的拳法在拳击面前很小儿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人参考拳击、现代搏击和摔跤发明了散打,能利用其他武道不善摔跤而取得胜利。否则放眼世界,“九九八十一门”(旧小说中语)中的武术则落得无拳可打。

一作为体育比赛,每种武术就有了各自的规则,每种规则都是传统武术中的环境预设。预设越复杂越容易脱离实战。在职业体育中,有“打比赛就是打规则”的说法。而今在奥运会中稳坐江山的跆拳道比赛都要求踢腰带以上且没有摔法,练久了很容易不会踢低腿,不会摔跤。而跆拳道WTF连像样的拳法都没有。有的跆拳道比赛用上了电子护具,轻轻一点就得分了,更无实战可言;有的空手道比赛禁止连续击打,一击而中后裁判会分开二人重新开始;再以击剑为例,比赛中同时进攻先刺中的为胜,后零点几秒刺中的无效,但实战中不可能同归于尽。擂台上的冠军,并不一定是实战中的高手,真正实战中立刻毙敌的都是特种兵或克格勃防身术那类的武功,若真防身,还是多学学如何闪电般拧下对方指着你的手枪。用武侠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李寻欢评价阿飞和荆无命的话来说,是“他们不会武术,会杀人”。

我们没有建立起国外职业拳击那样的比赛与经纪人体系,选手没有科学的训练体系和良性循环的运作模式。国外拳击选手能在大的训练场所中,在一个器械前,专门有此器械的教练针对指导练哪块肌肉,练完再换下一个器械和教练。选手练到一定程度,参加比赛即可谋生。而传统武术师傅和徒弟都要工作,也就到公园树林里玩会儿得了。

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变的,有些永远也不会变。武术不是宗教、文言文和传统文化,要抱残守缺,慎终追远。武术是术,是打人的技术和方法,是要变的。而尚武的精神是不能变的,中国武术落后于世界,因为中国人整体尚武精神的缺失。因此全社会要做的,是传统武术的市场化与职业化,而习武者所作的,是不论别人谈得玄之又玄,自己只管每天都用啤酒瓶子擀迎面骨,用脚死磕椰子树。

笔者鬻文为业,业余习武,练功时断时续,比赛负多胜少。但写作十年来,经常站在各种武道擂台上,打赢了走下去,或打输了抬下去。格斗的快乐远甚过输赢,正如写作的快乐大于发表。只有不惜鲜血和生命地进攻每一个比你强大的对手,才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作家真正的本分。

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昆曲曲友。现就读于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专业。创作京味儿小说,热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铭掌故。

特别感谢扎西旺旭师范等前辈老师和众多师兄弟们多年来的指导与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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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昆曲曲友。现就读于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专业。创作京味儿小说,热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铭掌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