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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皖:年轻的科恩风流倜傥,老年科恩伤感得灰暗而平静

2016-11-11 14:36 凤凰文化 李皖

导语:加拿大传奇歌手、诗人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去世,享年82岁。这位“摇滚乐界的拜伦”终其一生都将诗与歌完美地合奏在一起。著名乐评人李皖认为,科恩是适合在黑夜里倾听的歌,冷静一直是他生命里得天独厚的东西。特别是从他50岁之后,生命已炉火纯青,再不需要激进、反叛、激情、摇滚,也不需要表现、高歌、深入、雕刻,他的歌曲里已没有高潮,越来越平静、越来越美艳却比任何时期都意味深长。没有人和科恩相像,年轻时代的科恩风流倜傥,才艺出众,晚年的科恩只是他自己。老年的伤感的科恩,比任何时候都灰暗,也比任何时候都波澜不兴。他制造了美,他隐身于美,而他唱的却是些酸酸的曲子。老年科恩的歌像一幅幅图画,看到的都是人类灰暗的前景。

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50岁的时候,他的生命已炉火纯青。他再不需要激进、反叛、激情、摇滚,再不需要表现、高歌、深入、雕刻。他的歌曲里已没有高潮,他的东西越来越平静、越来越美艳也越来越像流行歌曲,却比他任何时期都意味深长。我把他1994年的演唱会放给一个搞乐队的朋友听,朋友说:真像酒吧里艳情的哼哼。

而科恩是个作家、诗人、歌手、器乐演奏家。他在加拿大写小说、弹琴、唱歌的时候,我在中国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唱片。那次是午餐时间,买了他的The Future——《未来》——放在机子里,一边跟家人说着话。那种从头到尾低沉的呼噜,让我既没听清旋律,也没听到任何别的东西。但印象是留下了:莱昂纳德·科恩是一个玩票性质的歌手,他应该专心做他的制作人,而不应该故作高深地作什么歌唱,他没有音域,没有旋律感,甚至没有起码的起伏,他是在唱吗?这竟然也是件很难教人确认的事了。

莱昂纳德·科恩命中注定不会跟我失之交臂。又一个夏天,跟两个诗人喝酒,酒酣耳热之际问起诗人欣赏的音乐。余笑忠说了科恩,并讲了很多激赏之极的话,夫人杨虹说他醉了。

但诗人的说法鼓动了我,我很想验证他说的那些描述:比如黑夜里的漫游者,比如不动声色的冷静诗意。回去又找出了《未来》,已经是深夜了,再听之下,真的醉了。

莱昂纳德·科恩确是适合在黑夜里倾听的歌。他的呼噜和哼哼,本身就是迷迷蒙蒙的夜气。而他几乎没有高频的声音,似乎也只有在静夜里才能清晰地听到。那里面有精微的颤抖,有细腻的弥漫,他并非没有音域,而是音域在极低的声部,低到常人所难地唱着,像黑暗中黑亮的羽毛,看得久了,便能看到清幽的闪光,美极了。

这是他1992年的歌。

他找到他的声音了。冷静一直是他生命里得天独厚的东西,但他偶尔会尖刻,偶尔会呼啸,常常低语,时有高潮,那是他的青年时代。而我一认识科恩他就已经50岁了,他青年时就是个小老头,现在更老头了。在暮年,科恩拥有了完全是科恩式的东西——精美的配乐,年轻漂亮的女子伴唱,和一个老男人的呼噜。没有人跟他相像,年轻时代的科恩风流倜傥,才艺出众,但他是民谣摇滚,但他旁边有鲍勃·迪伦。晚年的科恩什么也不是了,他只是他自己,他的音乐就是他的音乐,不用作任何的归属和命名。

科恩拿出他此时的3张唱片给我听,除了《未来》,另2张是:1988年的《我是你的男人》(I'm Your Man),和1994年的《在演唱会上》(Cohen Live)。

于是我听到一大堆的情歌。老年人怎么唱情歌?老年人已知道一切,知道生活与梦想、爱情与婚姻的区别。但科恩低沉地呼噜着:“舞我,用一支燃烧的提琴,舞我到爱情的尽头(《舞我到爱情的尽头》,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一个男人不会弯下他的膝盖,就会让一个女人回头。而我,我愿意爬向你宝贝,我愿意跌落在你脚下,我愿意像一只发情的狗哀鸣,抓你的心,扯你的被单,我会说please please 请、请,我是你的男人。”(《我是你的男人》,I'm Your Man)

在这首同名歌曲里,莱昂纳德·科恩无条件地接受和满足了爱人的一切:“如果你想要另外一种爱,为了你,我带上面具。如果你需要个舞伴,这是我的手;如果你出于愤怒想把我击倒在地,这里,我就在这里。如果你想要的是个拳击手,我会上台去;如果你又想要个医生,我为你检查每一寸身体;如果你想要个司机,那么,进来吧,车在这里。如果你想单独呆会儿,我会消失,为你。”

我的心开始颤抖,一个老人这样深深地祈求着的时候,除了真情如海、残阳如血的疯狂之外,我们还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绝望,最彻底的绝望。

“我看你在地铁,我看你在车上,我看你躺在我身旁。我看你醒,我看你手,我看你头发,看你手镯,看你眉刷。我叫着你叫着你叫着你,我多想让我的声音温柔温柔,却永远都还温柔的不够。”“爱情无法治愈。”老年的科恩于是这样感叹了(《爱情无法治愈》,Ain't No Cure For Love),“爱并非一支胜利的进行曲,它是冰冷的它是伤心的,我的嘴唇上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哈里路亚!’”(《哈里路亚》,Hallelujiah)。

他的所有歌都成了模进,这种模进令科恩在每一首歌里,好像反反复复地在重复着同一句旋律,重复着同一声乞求。一遍比一遍用情,一遍比一遍蚀深入骨。他呼噜着,这呼噜没有高潮,却越呼越深。

老年的科恩,老年的伤感的科恩,他比任何时候都灰暗了,也比任何时候都波澜不兴。他制造了美,他隐身于美,而他唱的却是些酸酸的曲子。他对我说:“你看,完全不需要那些怪异的形式,生活原本如此,你要让它像原来的样子。这些女孩子们,这些美乐器们,她们不是蛮好吗,正是艺术本来的样子。我心里不安,但并不会一切都变了地狱。老人可不是个怪人,老人为未来忧虑,因为未来原本是忧虑,我已经看到它,我们正走向它,走在向一个黑暗时代的路上。”

听着科恩的话,我想起了我的另两个老友——罗杰·沃特兹和茨威格,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却居然都有着类似的悲观的心境。《未来》和《昨日的世界》,《未来》和《娱乐至死》,多么相似的一幅幅图画,不约而同地看到的都是人类灰暗的前景。科恩像一个经历了过去也经历了未来的神秘使者,向世人讲述他看到的神迹,他深深地忧虑着,但是并不向世界呼喊,他只告诉你他看到的,用历经了沧桑的平静:

“给回我的柏林墙/给回斯大林和圣保罗/给我基督/或者给我广岛/……我已经看到了未来,兄弟/那是杀戮

我听到他们说/忏悔吧/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我听到他们说/忏悔吧/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结束了/不会再向前走一步/现在/天堂的巨轮停下来/你感到撒旦的马鞭/等待未来吧/那是杀戮”

——《未来》    

“等待奇迹/除了这已无事可做/我再没有如此快乐过/自从二次大战结束之后

宝贝,让我们结婚/我们已经孤独得太久/让我们拴在一起孤独/让我们看到自己还强壮/让我们做些疯狂的事/做些绝对错误的事/当我们等待/奇迹的到来”

——《等待奇迹》(Waiting For The Miracle)    

“我爱这个国家/但我无法忍受这场面/我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今夜我只呆在家里/在无望的小小荧屏里/迷失/像那些垃圾袋一样固执/时间也不能令其腐烂/我是个废物但我依然高举着/这一束小小的疯狂的花/民主来到U.S.A.”

——《民主》(Democracy)    

“看起来是自由/感觉却像死亡

我们喝酒/我们跳舞/没有什么会真正发生/这地方死了/就像周末夜的天堂”

——《结束时刻》(Closing Time)    

未来。科恩咀嚼着这个词,拿出一幅画给我看。我注意到这正是那张The Future的封面:一颗心,上面飞着一只鸟,下面是一条冰冷的镣铐。画的下方醒目地写着——未来。

未来。科恩唱起今日世界的《圣歌》(Anthem),歌曰:

“鸟们唱起来/在一天开始的时刻/又一个开始/我听见它们说/别专注于那已过去的事/和那些还没到来的

战争还会再打/白鸽还会被捉/买来卖掉/再买来/白鸽永不自由

你可以加起每一个部分/但是却得不到总数/你可以演奏那进行曲/但是没有鼓/每一颗心还会爱/却像一场避难”

莱昂纳德·科恩更老了。时间过去了,他家后院里的“歌之塔”,越垒越高。“那么,我的朋友都去了,我的头发变得灰白,我呆在昔日常玩的地方,心里只有痛苦。我还在为爱疯狂,但是我已不再追求,仅仅一天天地付着租金,为了这座歌之塔。而在我离去很久,你还会听见我,亲爱的,我对你甜甜地说话,从一面歌之塔的窗子里。”(《歌之塔》,Tower of Song)

我呆望着科恩,很久,我问自己:莱昂纳德·科恩冷吗——炽热得灼人;莱昂纳德·科恩平静吗——动荡得让人惊惧。于是,我写下了这篇《老男人》。

注释:

1、模进:音乐术语,指同一旋律在不同音高上的重复。这样的重复如果是照式不变地移调,就叫作完全模进或转调模进;如果不是照式不变,叫作守调模进或自然模进。

2、这一段引文是我虚拟的对话,意在揣测科恩晚年的音乐意图。实际上我没见过科恩说过类似的话,当然这话也就不存在什么出处。

李皖,知名乐评人,著有《回到歌唱》、《听者有心》、《民谣流域》、《摇滚1955―1999》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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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徐鹏远 PN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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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皖,知名乐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