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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罗志田:文明之梦与知识人的软实力


来源:新京报

近代中国是个让人倍感焦虑的时代,身处乱世的大环境,想要把外国的“治世”方法用到中国来,且在枪林弹雨倏忽将至的时代,又一直希望在文化、学术方面有建制性的远大建树,两皆有些“不合时宜”。

白话文与文化的传承

新京报:对于新文化运动,胡适后来名之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有人称胡适为“中国文艺复兴之父”,胡适似乎对此颇为自得。在你看来,这是否言过其实?胡适对新文化运动的贡献,其“实”与“名”是怎样的对应关系?

罗志田:首先,新文化运动本身就是多义的,其时间和范围,使用者都有不同看法;而胡适所说的“中国的文艺复兴”,同样是多义的。这样看来,要“坐实”胡适的贡献,是不那么容易的。其次,“之父”一类说法是借用外国的表述方式(中国人很少愿意作他人的儿子),意谓创造者;作为一种比喻,也可以这么说(毕竟我们现在很多方面都有点外国化了)。不过既然是洋为中用,就要遵循洋规矩,美国的“国父”可是复数的,故说胡适是新文化运动之父,也需明白他不是唯一的新文化运动之父。

如果大体以从《新青年》创刊或文学革命开始为新文化运动的起点,并且把“贡献”视为多个“之父”的集体成果,则其影响还是非常大的。最直接也最具历史性的“贡献”,就是白话文成为现在通行的书面表述工具,不论是否喜欢,都已是相当时期里很难改变的既成事实了。这是一个至少以千年计的根本变化,任何一个运动能产生这样的结果,都是非同小可的。这样的贡献,完全可以说是实至名归。

至于其功过,现在还不好说,可能也只有历史才能判断。对中国“言文不一”的不满,从清末到新文化运动都在持续。其实古文近于外文,即使口语几千年不变(实际当然时时在变),后人也未必能理解前人(就是在言文一致之时,不同地域和世代的人也可能有对话的困难)。倒是那古今变化不大(实际也在变)的“文言”,才真有助于文化的传承。中国历史记载几千年不中断,与“文言”的通行不无关联。而白话文流行后,今日即使文史学科的教授,读“古文”或“文言”都不能说没有困难,则文化的传承就成为“学者”一个不轻的责任;假设白话文的流行也能以千年计,既存典籍的解读更是“学者”持续的责任(对今日教育部特别看重的就业言,倒也是个长时段的贡献)。

●胡适一辈子都在“梦想作大事业”,想要在中国实现的“高文明”和“好政府”,到其离世之时仍是有待实现的目标。但正如天下事业皆起于一二人之梦想,胡适相信的“自古成功在尝试”,到今天仍鼓励着后人前行。

●白话文成为现在通行的书面表述工具,不论是否喜欢,都已是相当时期里很难改变的既成事实了。这是一个至少以千年计的根本变化,任何一个运动能产生这样的结果,都是非同小可的。

胡适与陈独秀。胡适曾说,我们两个老朋友,政治主张上尽管不同,事业上尽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为老朋友者,正因为你我脑子背后多少总还同有一点容忍异己的态度。

胡适与蒋介石的关系,时而促膝长谈,时而剑拔弩张。

《近代读书人的思想世界与治学取向》,罗志田在此书中分析了近代中国处于转型中的知识人的处境,深入呈现其持有的价值理念与人生选择之间的错位,对社会的认知与历史局势之间的差距,菁英与大众的智识距离,其中所蕴含的问题意识,诸如新学与旧统之间的张力,士阶层的崩坏,读书人的革命情怀,仍在罗志田的学术关注之内。

陈独秀的温和与胡适的激进

新京报:胡适与陈独秀的政治分野,似乎从新文化运动之初就埋下伏笔。胡适相对理性温和,陈独秀则是狂飙激进。因此,胡适继续游离于政治圈外,陈独秀则在苏联人的帮助下组党。你怎么看他们当时的选择?

罗志田:胡适温和而陈独秀激进,更多体现在待人接物之上,也体现在表述的用语和态度上,若从实际主张看,有时也不尽然。文学革命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文学革命是一次表述方式的革命,而表述方式本身也决定了社会认知和历史记忆的形成。在一般认知和记忆中,胡适关于文学的提议从“革命”退向“改良”,比陈独秀更为“温和”。其实若回向原典,看看具体的主张,这一形象大可再做分析。

先是胡适在1916年初致函陈独秀,提出“文学革命”之八项主张。后在陈独秀鼓励下正式成文,则易言为“文学改良”,将其在《新青年》通信中已引起争议的八项主张正式提出,具体即须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须讲求文法,不做无病之呻吟,务去滥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及不避俗字俗语。陈独秀更进而撰写《文学革命论》以响应,他一面指出胡适是首举文学革命义旗的急先锋,他自己不过是在“声援”;同时仍提出了有些不同的“三大主义”,即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新京报:因此,两人的主张也不同。

罗志田:是的。对比两人的主张,胡适提出的“八条”,就有六条是否定;而陈提出的“三大主义”,则一一都有推倒和建设的两面。在胡适自己的记忆里,他一开始提出的是完全否定的“八不主义”。后来感到那些主张都“是单从消极的、破坏的一面着想的”,回国后“在各处演说文学革命,便把这‘八不主义’都改做了肯定的口气”,化为四条“一半消极、一半积极”的新主张,成为一种“建设的文学革命”。其实“一半消极、一半积极”正是陈独秀所提三大主义的特点,不幸很多后之研究者也和时人一样,仅从“革命”与“改良”的标志,就得出陈独秀比胡适更激烈的印象。

但陈独秀的主张虽温和,却好说硬话,明确摆出“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的态度。这样不容他人反对的立场,以及他平时不注意细行,便与胡适对人一向温和周到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特别注重人际关系的中国社会里,这一差异的影响非同小可。胡适1921年的日记曾说:外间传说陈独秀力劝他离婚而他不肯,“此真厚诬陈独秀而过誉胡适之了!大概人情爱抑彼扬此,他们欲骂独秀,故不知不觉地造此大诳”。可知因人情的好恶而形成的“抑陈扬胡”现象,渊源甚早。

至于胡适游离于政治圈外和陈独秀组党从政,可能更多还是基于他们的政治主张,而与性格的关联不是很大。正如陈独秀1918年说,关系到“国家民族根本存亡”之时,人人都不能“装聋作哑”。他们两位都有议政从政的责任意识,胡适也有过组党的冲动,还差点参选“中华民国”总统。陈独秀从提倡思想领域的革命到直接投身政治革命,既有偶然的巧合,也有其不得不如是的逻辑进路,更与外在时势的演变相契合,但实际政治显然不是他的强项。胡适除了抗战时期担任大使,基本与实际政治擦肩而过,对他而言实是幸事。

[责任编辑:徐鹏远]

标签:近代中国 知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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