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爽: 我们这代人不是偶然的 所有抗争都为今天
老三届被压抑 但一样有成千上万作为人的愿望
凤凰网文化:您是老三届吗?应该比他们晚吧?
李爽:我比老三届年轻。
凤凰网文化:那您书中提到了老三届的时候好像提了一句问句,我记不太清了,是说谁把他们变成像外星人一样。老三届可以说在中国1949年以后的历史当中,因为知青太广了,知青不局限在那三届,知青是一个很泛的概念,可以说老三届这个概念应该算是这几十年来的青年群体的一个最特别的有具体名字的这样一个群体。我不知道在您的接触当中,现在来看,您怎么去概括或评价这一代人?因为这一代人他们的经历应该说算是非常的跟着那个时代起起伏伏的,描写那一代人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都有很多,我记得有篇小说就写如果说把人的一生比作炼钢的话,那么我们这一代人应该是锰钢。关于这代人不同的评价定义很多,所以我想问问您对这代人的看法。
李爽:我觉得就是时代塑造一个人,我们那个时代真的你通过书里可以看到,我们那个时代是一个非常非常不平凡的时代,我们这一代人受挫折很多,我们这一代整个就是一个很匮乏的一代,从文化上我们几乎禁止学习文化,像我这种世代书香之家,我觉得我自己跟文盲一样。虽然你可能也见过一些老三届的人,尤其是北京人,他们要是骂起人来,你也见过,我虽然做不到,因为小时候一骂人就打嘴巴、就罚站、不许吃饭,当时我也特受罪,就是想骂人骂不出来,可是所有人都可以大骂这样的,我觉得简直是特别受苦那种,但是没办法,你受过这个教育,你也不想,实际上并不想变成那样子。
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是一个生活在一切都被禁止,但是又和你们所有年轻人一样有成千上万的作为人的愿望,所有这些东西都被一再压抑,就像把铁压到极限,那宇宙就是这样,物极必反,所有的欲望都压到极限,当它们慢慢松开的时候,它们的力量会比一些从来都有这些东西的那一代人要强烈得多。我看到我们这一代他们很能吃苦,他们很成功,这个很成功也是这样的,你比如挣钱或者事业成功,当你太穷的时候你所有的梦都是富有,这帮人穷光蛋到这个地步当他想富的时候他就要用极大的力量达到另一个极限,所以你看像我们这些朋友怪事多了。
前排左起 曲磊磊、李爽、钟阿城、马德升 后排左起:王克平、严力、黄锐、陈颜生
被压抑时力量会更大 中国挣够了钱还需要文化
凤凰网文化:虽然您说那样一个年代,文化是一个荒漠的状态,可是恰恰是在70年代的时候诞生了很多这种地下文艺沙龙,书中也专门辟出来一块儿写这个。我觉得这很壮观,尤其像现在可以说比那个年代文化要发达很多,虽然还不是那么自由,但是已经宽松了很多,可是这个年代恰恰没有当年的那种地下的文艺沙龙,没有这么多人再去对那些形而上上的虚无的东西去感兴趣。所以我想请您首先再讲讲地下文艺沙龙的一些事情,同时作为一个亲历过的体验者,您个人怎么看,为什么在那样一个年代反而会诞生这样一种形式的活动,反而会聚拢起来这么一批青年人?
李爽:我觉得那是一个很自然的人类的对艺术和对美的一种向往,当被压抑的时候、当被禁止的时候,他的力量会更大,就像你越反对贩毒,毒品就会越猖獗,就是这样,任何事情你只要禁止它,那个愿望这个事情就会更大。当时就是这样,我们不顾一切就是想需要文化。
抄家的时候把所有东西都砸烂的。当然在砸烂的时候我也有一个感觉,就是说当年姥爷的那些宝贝,你都不能接近的东西、宝贝得不行的东西突然被那些人粗暴地去践踏,你会对整个的艺术和美的价值提出疑问。像这种践踏文化的现象在哪个国家都有,二战的时候在法国也一样,当时希特勒也一样轰炸最美的,唯一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将军说不要轰炸卢浮宫和圣母院,如果是他的话,他也会去轰炸去破坏,我觉得这就是人类的那种劣根的破坏性,当他们开始疯狂地去破坏东西的时候,他刹不住闸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卷入那个疯狂,文革的时候就是这样。以后我们在追求文化的时候因为也听过父母讲这些。像阿城、北岛这些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当时阿城他们家穷得他们自己家三个兄弟姐妹还分拨,还分了一派跟他爸,另外一派跟他妈,到他们家就两张大床,连被套都没有,我们家真的比他们家强,起码还有被褥、还有被面。所以这种追求文化当时是弹吉他唱歌,虽然没有什么乐谱,都是苏联的那些,但是实际上在北京的很多地下沙龙里都把窗户钉上,灯开得特别小,就陶醉在里面,我想这是本身人对文化一种需求,当时我也认识刘诗昆,他们也都弹钢琴的,这些人晚上就凑一块儿聚会。
凤凰网文化:如果按您所说在文化被压抑的时候反而会强烈地去需求它,可能现在这个时代文化已经很繁盛,所以不再需要这么样一种去集体的方式去追求,可是似乎走得又有点过了:现在按理说平静地去接受它,我需要的时候文化就在我身边,可是现在的人好像逐渐又变得去嘲笑文化,就像那个时代可能说你这个人这么喜欢文艺,这么喜欢艺术,你是个诗人,你是个画家,就感觉无上的荣耀,就觉得我终于被人认可,我终于以这样一个身份来形成我自己,可是现在这个时代如果你再说谁你是个诗人,原来你热爱艺术,就变成一句骂人的话了,就像“文艺青年”这个词现在在国内已经变成说你文艺青年,你全家都是文艺青年,它已经变成这么样一个态度了,就是似乎不是像您所说的那么简单了,这个时代好像太怪了。
李爽:因为过去中国穷疯了,现在还正在摆到那个极度,所以社会价值不同,现在大家的最高社会价值是钱,是经济,是你有多少房,这样的话人家才可以尊重你。就是社会的价值观不同,你像中国比如说在宋代的时候,那都是一代禅宗,都是那个时代的,那得看整个社会它专注在什么样的事情上。但是现在这个谁挣钱多这个风会过去了,当它过去的时候人们又会摆向文化,因为文化的力量毕竟会比经济强,因为所有在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国家,他们的最有钱的人最终会摆向文化,为什么,因为文化与灵魂是最接近的,它是一种私人的、内部的,它是一种美,当中国所有的人都挣够了钱的时候还是需要文化,以后中国会进入收藏时代,现在收藏还不正式,以后会进入真正的艺术可以收藏,中国人再有钱他们还会去国外把自己的艺术家买回来,这是肯定要发生的,只不过是要给他们时间。
1980年星星成员在中国美术馆(星星第二届美展)广告前合影,左起:马德升 肖大元 钟阿城 杨益平 姜云 李永存 曲磊磊 黄锐 严力 李爽 王克平 陈延生 张世琪
我们这代人不是偶然的 每个时代都应顺其自然
凤凰网文化:文艺沙龙上出现的这些人,您在书里写过这么一句话,您说“70年代这种特殊组合是独一无二的,看上去是偶然,但是这是后来人的错觉,他们的出身背景和个人经历物以类聚”。确实我们现在的人特别是没有那个年代经历的人去看,觉得那个年代的人都很理想很浪漫很自由,他们聚在一些,这些人到后来才发现,个个拿出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当年他们都是这样去互相认识,就觉得很神奇,其实看多了这些圈子里各种各样的回忆录之后才发现,这个圈子没多大,基本上用现在的话来讲可能都是由官二代组成的。
李爽:对,也是这样,就说我们当时因为没有金钱梦,这个东西不存在,没有钱这个东西,所以当没有钱在这捣乱的时候那我们就只好谈艺术了,我们没有利益关系,比如星星、《今天》、四五论坛,其实都是我们这帮人,但是我们当时就没有利益冲突,作品都不卖的,我们就是在创作,终于我们可以亮出来自己的作品时,很开心的,这些团体它们已经起到了当时的历史作用。
你到今天把这些人再聚到一起,你会觉得很好玩,当然我们互相之间除了谈以前的事情,已经变得比较远了,每一个人他们会去比较你卖得怎么样,你住的是什么,他们也逃不掉人性的那些,就要看那个人靠这么多年的升华他是不是认可当今对钱的意识,如果他认可他就会做这种比较,如果他不认可他可以变成老文艺青年或者是像我这种人,我就是既抽离又在里面,我一定要活出我自己。这个我开始接受我自己,这个我已经做了一个决定,我就是我,我不会因为我就是我,我会变得很各色,或者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不会,为什么,就是像我刚刚跟你说,我可能有人家叫慧根的东西,也可能就是因为我那次2000年的灵异事件,我认为天人合一,我们都是互相通的,当你对别人做一件坏事也好,还是做一件好事也好,其实你是给自己做的,它早晚要回到你的身上,我就想更多的去做我认为快乐的或者回到我身上的。
凤凰网文化:你在书里说不要美化那个年代,但是现在的人去看确实就对那个年代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当然不是说当年的那种政治空气如何,是觉得在那样一个年代居然可以出现这么多人才,因为每一个无论是像您一样的一批绘画的,像北岛他们一帮写诗的,或者说像史铁生他们一帮写小说写散文的等等,各个领域会出现一大批到后来成就非常伟大的这样一批人才,感觉好像那个时代是一个很难得的时代,反而在我们后来依然会出现一两个,可是很难再集体性的井喷式的出现。我不知道您认为是什么成就了这一代人才?是他们出身背景、家庭教育的根底,还是说圈子里的交流,或者说是他们赶上那样一个从荒漠刚刚开始,所以有一点点成绩就会特别的凸显?就是各种原因您觉得是什么?
李爽:我觉得我们和你们没有区别,无论是从智力上还是从人性上、从人格方面,但乱世造英雄。那就是一个乱世,如果你真的是生在那个年代,你可以想象你换一个角色,你说你做到李爽身上你会怎么样,当你遇到我遇到的那些事情的时候你会是怎么样?因为你是在遥视那个时代,你没有受到这个疼痛,你没有被关在那个小井里,你会觉得他们的作品很好,但是这个作品是靠累、是靠血、是靠一步一步一步的这种人性方面的寻找走到今天,所以你们会觉得这个时代很壮观,但是你们呢,你们这个时代一定会有你们的英雄。
凤凰网文化:可能会以另外一种方式产生。
李爽:因为你们没有那么多强烈的愿望,如果突然现在开始有一场战争,那你们又进入了一个铁血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有些人涌现出来,有些人沉下去。所以我们这一代人不是偶然的,我觉得宇宙没有什么东西是偶然的。
凤凰网文化:您这一代的同辈人进入到现在这个年纪之后,自己也喜欢去美化当时那个年代,很多这种70年代的回忆录性质的书籍文章都在陆续的出版,他们尽管也写了当年的艰难和当年的苦痛,但是现在回过来好像总带着一种美好的色彩,也有人说觉得当年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因为对现在太不适应,您对现在这个时代适应吗?
李爽:我觉得每一个时代我们都应该顺其自然,每一个在我们面前的东西,我都不觉得它是偶然的,如果我们不接受的话,就说明我们不活在宇宙的那个能量的浪里面,我们总是要逆流而上,总是觉得外面的或者别人会更好,这个可能是一种人性整体的不自信。有的时候像你们可能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的儿子就是这样,他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觉得一切都那么容易,但实际上这个容易是以前的那些人不容易所换来的,如果年轻人不喜欢他们现在这个时代,那就说明从某种角度他们可能是一种个人性的东西转化成一种集体的意识。
我觉得我们那个年代,我们所有的抗争都是为了你们有这些,所以我前几天跟我儿子晚上溜达到三里屯酒吧街,我儿子和所有人都看帅哥美女什么,我就看见男孩女孩跟外国人牵着手、搂着,我当时想哭想笑,说不出什么来,后来我突然就有一个感觉,自己那两年牢坐得真值得。
凤凰网文化:但是恰恰就是这种环境的对比,当年的三里屯对您来讲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今天的三里屯是什么样的,我觉得一般人他会觉得面对眼前这样一个灯火通明的、喧闹的、繁华的三里屯会感到不适应,您是完全没有的?反而这就是您所希望当中的一个样子?
李爽:我们当年所做的事情就是为了有今天,但是今天会变成什么样你们可能会觉得很怪物,那也没有办法。愿望打开了一扇门,这扇门是为了光进来,是为了美进来,实际上整个地球都不能说是平衡,也有贫困也有战争,也有很多事情在发生,因为整个地球上还没有达到一个像道家说的那个太极图那样的一种阴阳平衡,那事件就会此起彼伏的发生,中国今天的这种盛况就是我们所愿望的。虽然有人说那你应该是那种收益很多的人,我觉得我对于自己生活的瓶颈可能关注得更多,我是谁关注得更多,对于社会怎么看我可能已经比较淡漠了,但是我并不是那种说我要出家修行的那种人,我对宗教完全没有兴趣,虽然我有些画别人会说很像观音那种,但是我要说那不是观音吧,人类每一人都可以是一个佛,女人都可以是一个观音,那只不过是你升华的意识到一个什么程度的问题,跟宗教没有关系,所以我说我的一生都是一个大的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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