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柴静：现在越来越意识到采访是粗暴的事情(图)

感受力就是别阻挡自己

凤凰网文化：您刚才也提到当涉及到一些采访对象的隐私或不愿谈的事情的时候，会通过聊天和察言观色来捕捉受访对象的意愿，您是怎么来提升自己的这种感受力的？

柴静：我觉得感受力不是靠提升的，就是靠你别阻挡自己，我们经常做的是阻挡自己的感受，如果今天来提问了，来柴静的新书发布会，我怎么样去比别的媒体，头条怎么写，我该不该问这些问题。这些预设的问题就阻碍了你，你就没有办法感受这个人了。感受就是不要违背自己的人性，对那些附加的任务和使命在采访的时候放在一边，你去感觉他。你会发现你的一个强调、眼神有时候比提问更有作用，使对方能够感觉到你。就像我在书里写到奥运那期，那个翻译教给我很多，他的翻译很差，但是怎么样讲阿拉伯运动员在穿过死亡之线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没有翻译，我看到他是哭了。这个翻译不是把翻译当作一份工作，是感同身受，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所以我们也要忘掉作为记者的身份，坐在那里去感觉。

以前忽略了采访对象本身也是一个人

问：因为您在书中也说到，您在以前做调查性新闻的时候，是有一种叙事的感觉。现在是逐渐更倾向于表达，也是作为一个桥梁的感觉。但是作为一些调查性的报道，对方可能涉及有重大利益，比如您刚才说的广州中院的，可能利益缺点不是特别大就可以特别自如地流淌出来，如果涉及很大的利益如何让被调查者很自如地表达，同时又得到最真实的答案呢？

柴静：我以前也以为调查性报道只有一种采访方法，就是不断逼问真相就可以了，现在我认为是路径之一，更好的路径是人和人的交往。比如我来跟你谈，你犯了一个重大错误，你特别不想让别人知道，但是你内心是很虚弱的，是肯定的。而且你能接受采访，能坐在这儿，说明你有一种处境上的困境，这个处境是你没有办法，迫于压力非出来不可，要不是裹胁在这儿了。你坐在这儿要有一种准备，可能被洞察的一些。人在这种模式下有两种反应，就是队伍遇到威胁的时候，要么逃避，要么攻击，本能反应就这两种。逃避，他坐在这儿的时候逃避比较困难，而且也知道你来采访一定是掌握了某些证据，他就选择攻击你，两个双方之间相互往来互相挑衅或彼此遮掩，这种采访是好看的呀。

可是这个人也是一个人，我以前其实是不太注意的，我觉得他就是采访对象，是什么人啊。你犯了错就承认错误。现在我有时候想这个人如果是我自己呢，我也处于困境，我也被逼问的时候，我希望别人问我能袒露自己呢。我希望这个人知道了真相，同时能够帮助我把真相泄露。这两个前提，第一个必须让他意识到你已经知道了真相，如果你掌握得不足，别人根本瞧不上你，你比我紧张。掌握全面要下工夫，这个不难，大家都能做到。

你帮他卸下来的意思就是我已经知道了你做的事情，但是我看到了你是在什么背景和因果下做的，如果你这么做的话换一个人也是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不是这样。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你这么处理有一种可能，你那么处理也会有另一种可能，哪种可能会更好呢，你自己要不要判断一下。这么一种可能你说出来一下会得到理解的话愿意接受吗？实际上是这样一种心态，两个人在交手当中你给他留一下把剑放下来的余地，你会发现绝大部分愿意放下来，没有人喜欢争斗和攻击的，即使是犯了错误的人。但是他希望得到一个公正的，如果你带着敌意，我一定要战胜你，他一定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如果是你的剑也留血了，我只要你腰上的银两，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诚实就是反思自己 为自己辩解是没出息

问：您刚才提到真诚、诚实的重要性，您具体是怎么做的呢？

柴静：就是反思吧，比如像李安这样的节目也可以不反思的，已经做过去了，为自己辩解也有无数的理由，但是这都是没有出息的表现。陈虻当时说过你的反思是给自己的，不是给别人的。但是诚实是没有什么可怕的，诚实才能说我从这里得到滋养，下一次做得更好一点，我做不到更好也没有关系，反正你知道我有一个诚意在这里，是这样想的。

问：您刚才提到做的是善事、好事，一个记者应该做的善事和好事具体指什么呢？

柴静：我以前以为的善事是道德上的善，要抨击坏人。现在理解的善是记者道德上的善，是一种认识，就是你的善是让双方明白事情是如此，双方的争斗，你的做法不是锄强扶弱，你把那个人推倒在地，而是告诉他们那个人是怎么想的，那个人何以那么想，他的终极目的是什么，将采取什么手段反过来也是一样，你甚至不是劝导他们和解。有的时候人们缠斗当中是不看自己的，也看不到别人，这个采访是让双方都停下来想想，看看他、看见自己，你会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如此，这就是一种善。

我的毛病是表情太多了

问：有人说你的笑是很有感染力，又是你的一种武器，你觉得自己的笑有什么特点，你的朋友有没有评价过你？

柴静：我特别好的朋友是说你千万不要笑，就像牟老说的你要端庄，端庄应该是新闻的要求。我其实特别喜欢美剧里面有一个女孩。

问：将军的女儿，很刚性的那个？。

柴静：我特别喜欢她交流的状态，她是一个记者。她在交流的时候表情一点都没有，但是内心可以感受到关切。但是我的毛病是表情太多了，这也是一个天性，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现在要自持，这是职业的要求，你成熟不成熟都得这么干，我没做到的时候就是写日记羞辱自己。下次好点，下次又不行了，再下次再好点，这条长路无止境，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