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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罗斯的文学游戏:十足的玩笑 要命的认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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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在谈到自己的风格时,讲过这样的话:“十足的玩笑、要命的认真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应该是最恳切的评价了。罗斯就是带着这种风格,在重复中不停地前进,甚至年龄都无法阻止他的文学游戏。

今年3月19日,美国犹太作家菲利普·罗斯迎来了80岁生日。到2012年宣布退出文坛为止,罗斯已经完成了31部作品。他一直是位勤奋多产的作家,甚至在年过七旬以后,几乎还能坚持每年推出一部小说,而且几无俗手。他的执著给他带来了无数荣誉。美国的各项文学大奖,如美国国家图书奖、普利策奖、古根海姆奖、欧·亨利小说奖、国家书评协会奖等,他都如探囊取物。国际上,他也屡有斩获:法兰西外国最佳图书奖、法兰西梅迪契奖、曼-布克国际奖、《巴黎评论》哈达达奖等。惟一的遗憾是,他虽然几度成为夺标呼声最高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却总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看来诺奖评委会无法对他形成一致的意见,他实在是一位有争议的作家。

对于有争议的作家,读者们往往会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爱之深者,恨不能把罗斯当做全美最杰出的文学巨擘;痛之切者,认为他根本就是一位自以为是的下三滥作家。罗斯在2011年获得曼-布克国际奖时,当时的评委之一卡门·嘉丽尔对罗斯的评价非常低,“他几乎在每一本书里都在写同样的主题。他就好像坐在你脸上,让你无法呼吸……我觉得他根本就算不上一个作家”。罗斯获奖后,她当即愤而退场,称罗斯的作品是“皇帝的新衣”,空洞无物。另外一位评委里克·格考斯基对罗斯的评价则满是溢美之辞。在他眼里,罗斯在50年的写作生涯里,杰作一部接一部,层出不穷,而且他甚至老而弥坚。“在90年代,他没有一部作品不是杰作——《人类的污点》《反美阴谋》《我嫁给了共产党人》。当时他是65岁到70岁的年纪。见鬼了,他的写作怎么会这样出色?”

的确,罗斯端出的一盘盘大餐,口味是比较单调的,他总是在重复主题,甚至在十几部小说里,会使用同一个人物或叙述者。可是,罗斯在看似重复的作品里,乐此不疲地表现出现代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细致入微的私人生活,还是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这样的风格对读者造成一种逼迫式的阅读:反正我就这样写了,这里面有东西,爱不爱看由你。罗斯对单调的执著不禁让人疑惑:他到底是富有想象力,还是缺乏想象力?如果是前者,那么他应该算是能在方寸之地写出大文章的巨匠,如果属于后者,他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自恋狂。实际情况是怎样的呢?

罗斯的实际情况很难讲清楚,我们还是从罗斯最迷恋、最喜欢重复的主题入手吧。罗斯作品中最大的主题是:真相和虚构没有区别。要言之,没有本质的真相,只有对真相的阐释。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会有不同的看法,而同一个人在不同场合中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也会发生变化。说的人多了,自然就“三人成虎”。所以真相是说出来的、虚构的,真相等同于小说。罗斯的很多小说看起来都像自传,所以不少读者抱怨他总是在写自己。他还写过一部自传《真相》,竟然以罗斯写给祖克曼的一封信开场,并且在全书中他多次将自己的生活和小说进行比较,还不时让自己小说里的人物出来品头论足,这实在太像一部小说。而他的“祖克曼系列”小说里大量融入了自己的生活经历,以至于人们很自然地把祖克曼当做了他的另一个自我。祖克曼和罗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们的第一部作品都写犹太人的生活,并且一举成名,而后来又都因为写了有色情内容的小说而声名狼藉。罗斯写过不少优秀作品,但最具轰动效应的当属《波特诺的抱怨》,里面用大量的篇幅来写性心理、意淫和手淫。罗斯因此成为不少人的意淫对象,受到他们的疯狂追捧,而评论界则对他口诛笔伐。著名评论家欧文·豪曾经对罗斯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再见了,哥伦布》大加褒奖,但罗斯后来的作品让他很不满意,他认为罗斯难成大器,写了不少贬低他的文章。罗斯很受伤害,把类似的经历写进了小说《解剖学课程》,在里面塑造了一位不知所云的批评家,狠狠地报复了一把。同样,罗斯把自己的第一段婚姻移进了小说《我作为男人的一生》。他喜欢上了玛格丽特,并主动示好,但女方似乎颇有心计,罗斯对她逐渐失去了兴趣。后来玛格丽特谎称怀孕,骗罗斯和她结了婚。婚后两人关系恶劣,四年后离婚,但法院判罗斯向女方支付沉重的生活抚养费,直到1968年玛格丽特因车祸丧生。这段婚姻让罗斯吃尽苦头,他写了一本小说还觉得苦水没有倒尽,所以在《真相》里一边记述当时的生活情形,一边逮着机会就大谈特谈《我作为男人的一生》。更有甚者,罗斯在《欺骗》和《反美阴谋》等小说中,甚至把自己也变成了小说中的人物。罗斯倔强地用实际写作告诉读者:你们觉得我总在作品里写我自己,现在我真的要把我罗斯写进去,可是你觉得这个罗斯是真的罗斯吗?罗斯就这样挑战读者的耐性,同时颇为自得地达到了初衷:真实和虚构不可区分。

实际上,生活中的罗斯也让人无法捉摸。罗斯的第二任妻子克拉克·布鲁姆和罗斯的婚姻维持了四年,她在回忆录《离开玩偶之家》里坦言自己对罗斯的真实自我毫无了解,只对他的矛盾性格有些领教:一方面他机智、坚定、独立自主、善于自我控制;另一方面他固执、乖张、有些神经质。她怀疑小说《欺骗》中的“菲利普·罗斯”是真正的罗斯。小说中的妻子在查看罗斯的日记时,发现他背叛了自己,和很多女人有染。此时,丈夫竭力辩白:那不过是一本日记形式的小说,他没有背叛妻子。而实际上,罗斯的生活里真实地发生了类似的事。罗斯试图对继女的朋友拉切尔进行性引诱,结果碰了钉子。罗斯担心拉切尔告发他,就跟她说想怎样玩都行,如果她胆敢告发,那他会反咬一口。以罗斯的身份,谁会相信她呢?罗斯的这一面看起来有些让人生畏。不管布鲁姆所说是否属实,不管拉切尔是否说了谎话,有一点可以肯定:罗斯的家庭生活也和虚构小说搅在了一起。所以毫无疑问,真相的虚构性对罗斯来说是至高无上的真理。

罗斯围绕着这一真理,在大多数作品中努力探讨现代人的身份问题、生存状态、美国价值观以及欲望和死亡等主题,其中身份问题是他最关注的话题。罗斯书中的人物常常拥有不同的自我,过着多重的矛盾生活。这些角色在不同的环境下,忙不迭地给自己锻造不同的身份,甚至把捏造的身份强加于人。人的身份于是变得不可琢磨:他说自己是什么,他就变成什么;别人说他是什么,他也就变成了什么。他书中的犹太人群体身份也没有恒定不变的犹太性,而是一个有待个体做自由选择的问题。犹太人可以选择不做犹太人,而非犹太人却可以选择犹太人的身份。以祖克曼为例,他的身份之繁杂,足以让人眼花缭乱:他既是父母的乖孩子,又被临死的父亲称作“杂种”;他一会儿是想象力丰富的作家,一会儿又变成冷冰冰的医生;在美国,大家把他当成犹太人的叛徒,到了布拉格,他却成了犹太文化的挽救者;他可以是犹太复国主义者,也可以是反犹太主义者。正如真相的虚构性决定了我们无法了解事情的真相一样,这种身份的流动性,证明现代人没有本质的、连贯的自我。罗斯所刻画的很多犹太人脱离了传统,很难在现实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不再对爱抱有期冀,相互间不求理解,像仇人一样纷争不已,他们对现实很难有真切的认识,却争先恐后为自己或他人编造神话,真相终不可得,人生因此变得无比复杂。罗斯似乎在提醒读者,面对复杂的人生,无需追求所谓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本质论,而应摒弃偏见,根据不同的环境做出相应的变化,因为本质既不可求,多重表象就成了生活的真正内容。

可见,在罗斯的作品中,一切都没有固定的意义,而所谓意义则取决于态度,取决于近乎游戏的文本阐释。所以无论罗斯在处理什么主题,无论作品表面上看起来多么严肃,实际上他提供给我们的永远是一个游戏的文本。罗斯的游戏文本中,形式上最具噱头的是《对立人生》,它主要讲祖克曼在不同的场合下,身份不断发生变化的闹剧,看后令人捧腹不已。《美国牧歌》和《人类的污点》同样也使用了多重身份,但却让人倍感苍凉。《美国牧歌》通过身份错位,让笃信美国梦的犹太人赛蒙看到了美国理想腐朽的一面以及青年人在社会中无所适从的困顿状态。赛蒙放弃了犹太人身份,一心一意要融入美国大熔炉,做一个没有族裔特征的纯粹美国人。他放弃了自己擅长的运动,做起皮革生意,他娶了新泽西选美小姐多恩为妻,婚后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玛丽。这是典型的菲茨杰拉德式的美国梦——物质成功、性感美女、体面的地位。但这样的梦难以久长。赛蒙乐观地认同主流社会所宣传的价值观,甚至认为对越战争也有合理性,他像瞎子一样无视眼前发生的一切。但纯粹的美国人并不好做。后来他的妻子看上了别人,他的女儿成了参与爆炸案的恐怖分子,最后干脆做了尼姑。赛蒙的美国梦破碎了。美国精神中一向标榜民主、自由和个性,可是赛蒙在追梦的过程中,却恰恰走向了反面。赛蒙一直按着美国社会的普遍生活模式要求自己,却落到如此下场。只能说,美国梦的本身是双重性的,它的腐败性如影随形,驱之不散,赛蒙的悲剧不只是他个人的悲剧,值得所有人深思。不过即便在这部沉重的小说里,罗斯依然见缝插针地展现出他的游戏态度。《人类的污点》调子更加悲凉,罗斯正是用近乎荒诞的游戏态度将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科尔曼是黑人,因为有白人血统,肤色较轻,就假称自己是犹太人,并和自己的黑人家庭断绝了关系。后来在大学里教书,有黑人学生告他种族歧视,百辩不清。他索性放弃抗争,和农场女子弗尼娅一起放浪形骸,追求肉体快乐,最后两人一起死于车祸,科尔曼死后还按照犹太习俗入了葬。科尔曼的命运荒唐得让人哭笑不得。小说里还融入了越战退伍老兵生活无依、自生自灭的故事,整体上有种荒诞而凄凉的气氛。作品对人的存在意义表示怀疑:人要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存在过;要么一事无成,身后徒留污痕一片;要么及时行乐忘却烦忧;要么只能在这冷漠的世界孤独地栖存。罗斯的这部作品算是一个奇迹,他竟能用戏谑的手法展现出存在主义的透心寒凉。

罗斯在谈到自己的风格时,讲过这样的话:“十足的玩笑、要命的认真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应该是最恳切的评价了。罗斯就是带着这种风格,在重复中不停地前进,甚至年龄都无法阻止他的文学游戏。2006年他推出了探讨死亡问题的《每个人》。对读者而言,这似乎是罗斯准备收手的信号。2007年,他又出版了《幽灵退场》,正式让祖克曼退出了他的小说世界。这时候,如果我们回到先前提到的那些问题:他是富有想象力,还是缺乏想象力?他是文学大师,还是自恋狂?答案当然不言自明。按照罗斯的逻辑,真相具有虚构性,身份是流变的,那么对罗斯的看法,不该是非此即彼的问题,而应该是二者兼备,甚至多者共存的问题。

罗斯永远是一个谜。他捧出的大餐让很多人倒了胃口,也让很多人大快朵颐。他退休了,但神话还在继续。罗斯研究协会的《罗斯研究》已经出到了第九卷,关于他的新纪录片已经拍摄完毕,他的小说《美国牧歌》很快会由湖畔公司拍成电影。生活低调的罗斯在不失隐私的前提下,尽情地享受着文学给他带来的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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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菲利普·罗斯 文学 祖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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