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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有难度的汉语写作太少了


来源: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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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我写诗,也写小说,有这些训练,思想锐度与文体感觉可能比一上来就写散文的“家”要好点。

鲍尔吉·原野,姓“鲍尔吉”,即蒙古族诸部落中黄金家族的命号,祖籍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宾图旗。1958年7月生于呼和浩特市第253医院,长在赤峰市昭乌达盟公署家属大院。毕业于赤峰师范学校,曾供职于辽宁省公安厅,现为专业作家,辽宁省作协副主席。从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散文集《草木山河》《掌心化雪》《百变人生》《不要和春天说话》以及随感录《脱口而出》等数十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均多次获奖。他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被称为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

采访手记:

“鲍尔吉”属于成吉思汗子孙系的大姓,元史中又称“孛儿只斤氏”,“原野”则是再普通不过的词,它们在一个“蒙汉合璧”的名字上联姻了。但“原野”却昭示了一个价值指向:广袤无俦的天与地,以及听从大自然召唤的大地之子。原野曾经写过一则短文,说的是自己去邮局取六元钱稿费,那个较真的工作人员一定要他出具两个人的证明与印章,除了“原野”之外,还要“鲍尔吉”的,这才能取到钱。名字复杂了别人一听就记住了,但也弄得他不胜其烦。

在“大美黑河”笔会期间,我与原野接触较多,一天去五大连池参观火山景观,对于坚持每天跑步几公里的他来说,体力不是问题,他得以在山川里从容搜寻一些有意思的东西。突然,他叫我和于坚回来,回到一块金属景观说明牌跟前,他慢悠悠地说:“蒋蓝、于坚,你们看看,这样的文字,很多作家也写不出啊!尤其是搞虚构的那批人。”

这是一篇有关“锥坡植物群落”的三种语言的说明文:“在堆积新期的火山砾的山坡上,长满了美丽的绣线菊,白桦刚开始侵入,植物还没有恢复到火山爆发之前的状态。而周围坚实的早期火山砾上是演化到最终状态的针阔混交林——高大的兴安落叶松盖过了白桦,喜阳的绣线菊已经退出,而喜阴的垂枝藓长势良好。”

我们承认,这是一篇纯净而意深的短文,有诗的跃动。112字,出自怎样一个人之手?原野不断点头,徘徊,举起手机拍照多张,然后又慢慢往前走。

在我印象里,原野正是这样,慢悠悠的,在寻找与他相遇的事物。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们会读到他的有关“锥坡植物群落”说明牌的散文,切入点我估计是出人预料的。他的心思像被风带起的落叶松一样,凌厉而翠绿,撒满了山间。

我关注“有难度的写作”

蒋:二十年我买过你的断片集《脱口而出》,后来也买了修订本。

原野:早年我写诗,也写小说,有这些训练,思想锐度与文体感觉可能比一上来就写散文的“家”要好点。这本书的来历有点意思:我偶然发现公安厅印刷厂里,有很多废弃的整齐小纸条,拿来干什么呢?我就把自己对人与事的感想随手记下来,一纸写一段,时间长了,积累了上千条,当时就叫作《字条集》,在哪里出版呢?作家朋友赵建雄告诉我,看见市面上有一套上海人民出版社编的“随感录丛书”,收的都是哲学家断片,觉得我不比他们写得差,就在版权页上找到编辑名字,请我寄去试一试。结果,就有了那本《脱口而出》,是我的第一本文集。

蒋:席慕蓉盛赞你的散文,散文家王鼎钧称你的散文是“玉散文”。

原野:承蒙夸奖,不敢当。我持续写了20年散文!比如我写“草”,字在纸上长成青草,你看看如何:“草在生出的时候,抱紧身体,宛如一根针,好像对土地恳求:我不会占有太多的土地。而它出生的地方,总是黑黑的,这是它的产床。黑色令人感动,好像泪水盈满的土地的眼眶。草是绿色的火,在风和雨水里扩展。一丛,一丛的,它们在不觉中连成一片。在草的生命辞典里,没有自杀、颓唐、孤独、清高这些词语,它们尽最大的努力活着,日日夜夜。长长的绿袖子密密麻麻地写着:生长。”

蒋:你不像有些名人,不断重复“我的喝酒”“我的抽烟”之类滥调,你一直在靠近“有难度的写作”。

原野:我一直认为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就是自己寻找自己命运的过程。比如毕加索,一辈子都在做爱;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当官。我呢,大概只能写作,写散文。我们发现很多八十年代的散文家早就“掉”下去了,为什么?他们受各种诱惑,转业或不干了。我一直在公安系统,别人问我,为什么不弄点收视率高的“警匪片”剧本呢?我呀,不干那个!我写我自己的散文,我的散文绝对真诚。现在写作界骗子也多,骗子是最不喜欢见真话的。尽管我被誉为“短篇散文之王”,其实我一直在努力靠近“有难度的写作”。

蒋:请举例详细说说。

原野:好!我的说法叫“熟行变难”,即在熟悉不过的散文里,改变视觉与表达方式。可以发现,中国文学自古以来极少有全心全意为大自然写作的人,他们或是官场失意,或是情场失意,或是借景抒发意识形态之情,大自然不过是缓释情绪、解释政策的布告栏,是一只浇灭内心块垒的酒杯。对他们而言“写景”是前位,不是本位。沈从文、孙犁写得好,但写自然的文章不多。楼肇明老师曾经对我讲:“你不要写游记,那是狗屁!你要写真正的自然。”可以发现,俄罗斯的作家索洛乌欣、普利什文、帕乌斯托夫斯基等则是真正的大自然歌手。我从2011年开始全身心写作大自然,不再“借景”,而是彻底回到景物中,意识到我不过是大自然怀抱里的大地之子。目前我写出了200余篇,比如《荷花骑马坐轿》《夜空栽满闪电的森林》《河流是无影子的》等等,从标题上你就感觉得到。特朗斯特罗姆写落日“像狐狸悄然穿越这土地,霎时间点燃荒草”,这是我看到的写落日最美且最短的文字,我把这样的写作捧在手心。我把布尔津河比喻为一张无始无终的餐桌,河流一直在偷偷向外流;石榴用带血的牙齿靠近甘蔗,只有草药知道大地的苦……也可以说,投机取巧的人是不会去书写大自然的。

两个细节

蒋:在你亲历大自然的经历中,有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吗?

原野:2009年,我应一家电视台邀请出任嘉宾主持,去了一趟俄联邦的图瓦共和国。我看到总统就背着手在自由市场溜达,与所有人一样,我的感受颇多。我见到一个猎人,叫穆格敦,自称诗人。穆格敦会说十分流利的蒙古话,灰胡子、灰眼睛,说话时眼睛看着你的一切动作,像你是随时可以飞出笼子的小鸟儿。他在森林中的树叶上写诗,一直到树叶落下来了,他再去寻找。一个季节里他在2000多片树叶上写诗,最后找回了200多片,他在找回来的树叶的背面再写上地点和气候。我不得不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我对他说:“你为树叶找回它们的孩子。找回来后,用树叶在树干上蹭一蹭,它知道它回家了。”“989片,我找到了261片。”穆格敦笑着说:“我在死亡之前,如果能找到700片树叶,那已经很不错了。”

蒋: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细节啊。

原野:我把这个人写到《图瓦的树》一文里了。我还见到一个怪事:某天在图瓦的一条河边,一个人在用力划动一条拴住铁链的船。这是为何?原来,他因为杀死了自己的狗,事后十分痛悔,决定自己惩罚自己:去划动那条不可能划走的船。

蒋:这是现实版的西西弗斯……

原野:正因为我经历了如此的真实细节,我深深感到对待大自然是不能作伪的,包括笔下的每一行字。

当代写作者“搞死”了散文

蒋:你的散文充满生活的真实。反观不少作家的散文,辞藻华丽,缺少生活的平凡感,生活本就普通,而又何来种种华丽呢?

原野:现在散文大兴,谁都可以写写,好像散文是最不需要训练的文体。其实我早年阅读了很多西方作品,美国作家辛格擅长叙事,被誉为“当代最会讲故事的作家”,他的《魔术师》我至少读了20多遍。我平时杂览成癖,喜欢看《拉鲁斯百科全书》以及医学书……这些阅读持续几十年,效果就出来了。回到写作,我认为那种雕琢文字的人无可厚非,只是说明他的感受欠缺了,只能靠文字来弥补。孰不知,这就进一步弄巧成拙了。

蒋:目前散文界流行种种“美文”,你认可吗?

原野:主流散文几十年来进步不大,一种流行散文的寿命也就七八年。“幽默”性散文一当触及现实就消亡;回忆录式的文章一当触及现实也消亡,杨绛是例外,太好了。用琼瑶式的粉红色文笔来写散文,反客(反自然、反真实)为主,成为了当下散文的主流写法。这些“美文”活活搞死了散文。比如现在流行写亲情,写父母的伟大,他们把自己的父母写到可以进入正史的程度了,十分作伪。另外,这些写作人利用这一题材拼命为自己开脱,诸如对父母照顾不周是为了学习上进呀,很让人恶心。另外,写童年的散文也是车载斗量,他们总会写到清贫与苦难,活活是忆苦思甜的模子里铸出来的。你看看西方作家,写童年反而是诗意盎然,本雅明的《柏林童年》等等,充满了令人向往的喜悦。

蒋:我们不能以“打工”的态度来对待散文。

原野:我在图瓦共和国没有发现什么专业作家,也没有发现专业散文家。你会发现,如今没有人去糟蹋数学,因为糟蹋数学是需要难度的,是技术活儿,而糟蹋散文很容易。一个专业运动员一生要受多少残酷的训练啊。但我们身边的散文家呢,因为训练严重不够,以他的荒疏和浅学,如果他当文艺领导了,该如何对待那些受过残酷训练的“运动员”呢?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另外,我们的小学、中学教材里的那些散文、范文,我认为是误导散文、误导文学的,他们从最基础的开始阶段就把人带上了与文学无关的道路。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自然认为文学很简单了……

蒋:你可以对散文爱好者提点希望吗?

原野:要想成为一个作家,有三点是需要的,一是要学会爱他人、爱大自然,拥有一颗善良的心;第二就是要耐得住寂寞,写作的过程充满了寂寞,也是对自我的一种内在的修炼;第三就是博览群书,充实自己的阅读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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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鹏远]

标签:鲍尔吉·原野 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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