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小说只讲故事只供人消遣与感动 不醒世劝化
金宇澄手绘上海老屋内景。” 对《繁花》的内容,已有不少的讨论,它和当代小说太不一样,某种颠覆性的审美态度,它在复古,也是创新。长年担任小说编辑,我发现来稿对人物处理的趋同化,一贯继承优秀作家的方式,比如处理小人物,是万古不变“相濡以沫”规律。
1952年出生于上海,祖籍吴江黎里。
编辑
1988年起进入《上海文学》杂志任编辑,现任常务副主编。
写作
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迷夜》,随笔集《洗牌》
知青
1969年赴黑龙江农场务农,1977年回沪。
小说
2013年,长篇小说《繁花》出版。
提名 辞
风景、闲话、世事、人情,在语言的延宕与留白间,《繁花》不紧不慢、自成一格,创造了一个现代中文小说中独有的世界。每一个步入这个世界的读者,都被其中的声响与静默、颜色与空白所唤醒,被现实钝化的感官、情感与记忆在这里复苏。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读者得以重新逼近和观照当下的存在。作者将生命化进文本,容纳下被消耗和咀嚼的时间,以小说的形式,完成了对现实真正意义上的切近与书写。
没料到《繁花》有这么多读者喜欢,引起那么多评论家、作家、媒体关注,得了那么多奖,豆瓣网给它9.00分,我诚惶诚恐。以前我的状态一直很静,2013年,《繁花》从在《收获》发表、单行本出版,一直接受采访,什么事都做不了,我只能慢慢习惯这种改变。
这本书除了小说读者喜欢,平时不看小说,各行各业的朋友也喜欢,应该跟初稿写在网上有关,心理上我更倾向于读者。做了很多年的小说编辑,一直的疑问是,小说给谁读?写这本书,算是我的一种回答。
今年京沪两地开了《繁花》研讨会,后一次会上,阎晶明提出,这本书除了语言特殊,批评界应多关注内容。这建议很好,《繁花》的内容确实需要解读。
记得1988年,我看台湾《光华画报》。那时大陆已开始拆旧房子,无数建筑部件、家具等等被卖到了台湾。画报图片是,打开集装箱,人人戴着白手套,面对破破烂烂的旧东西,态度如此恭敬,(让我)感觉强烈。我们并不重视的东西,对方视为宝物。
对传统的敬重,让《繁花》回归到民初小说的方式。照片给了我启示,西方某理论也这样讲———如果作者一旦感觉无力,可到传统中寻找力量。“五四”时代摒弃的某些样式和元素,现在可以捡起来,可以重视它们。最近央视举办的“汉字听写大赛”很受欢迎,很多美丽的中国文字,很特别的词汇,其实都已被抛弃,早已经死亡,却是那么的好。
过去的符号和样式,今天究竟有没有审美的作用?这是可摸索的空间。历史经常在做某种回旋,曾经我们冲破的某些障碍,可能就是新意。我们不一定总是前行,需要时常回望。此外,小说一直在寻找个性的表达,寻找一种陌生感,这是小说的灵魂。我自己同样接受了漫长的普通话写作和阅读训练,之前从没想到用地方语言的方式来写。1949年前,我们基本形成了国语的氛围,再早的年代,各地沟通一直沿用官话。这种语言的不统一,文学样态却是生机勃勃。西方理论“大民族语言的小民族化”的意思,是有变化才更有特色。《繁花》是一种标准的上海话,是被修改的上海书面语,或“上海官话”。在北京的会上,评论家的发言表明,大家都看懂了。也就是2013年这一年,证明这书能让读者看进去,并喜欢它。
我在1980年代开始写小说,是实验文本最热闹的时候,以后至今,在《上海文学》做二十多年小说编辑,小说有没有另外空间?《繁花》的人物、对话、故事构成,方方面面,都有这样的反应。一个偶然的缘起,我在网上写了一段时间,逐渐觉得,我有必要认真对待它,很多想法慢慢出来了,等于我突然有了一块地方,可以充分表达我的主张“大家吃面包,我做一碗面条。”
对《繁花》的内容,已有不少的讨论,它和当代小说太不一样,某种颠覆性的审美态度,它在复古,也是创新。我自己觉得,这本书是一家超市,可以进去随意挑选,前提是必须进入这个环境。有批评家称它为“理想小说”?《红楼梦》是供读者选择的一种小说,可以发觉“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等等,《繁花》的复古是,跨进这个门槛,无论陈列方式,还是人物、细节和故事,都在各自运行,有各种标准,上海各个层面的各种面孔,背离一般意义的小说观念,展开多元的生态,与一般的诠释不一样,尤其对有阅读惯性的读者,产生疏离感。
我这代人一般去过农村,我在东北待过七年,农村形成我们重视的经验,城市被忽略。按理说我可以一直写乡村,但《繁花》集中在城市这一块,我一直记得盖满白雪的田野,也很难忘记当时我渴望进入城市的心情,这是我的人生轨迹。上世纪30年代以来,作家实际都生活在城里,在城里书写乡村,中国一直处于城市化过程中,我觉得这个状态,要过两到三代人,直到人们一直在城里生活,情感和经验才会完全不一样,就像很多西方作家,他们描写城市是理所当然的。
城市写作已经边缘化很久了,我们一直否定它的真正意义,却住在城里;它一直被视为腐朽的温床,它是罪恶之源,只有乡村才有生命力。也经常简单下定论,比如上海的历史很短,以前只是小渔村,但我们也都明白,几千万的上海人,都不是这个小渔村渔民的子孙,就像评论美国一直是个年轻的国家,其实它吸纳了欧洲最复杂的精神元素,最不安分的族群的基因。我眼里的上海,是一个被时间压缩的世界,一个巨大的压缩文件,它包含了江南的密集根脉,苏杭千年的影响;同时我也知道,文学并不是历史学,文学描写两代人,已经写不胜写了。
长年担任小说编辑,我发现来稿对人物处理的趋同化,一贯继承优秀作家的方式,比如处理小人物,是万古不变“相濡以沫”规律。在沈从文、汪曾祺的小说里面都有,他们是最好的,相濡以沫成为一种模式,但除了这类的生活温暖,实际有很多轻浮残酷无奈的人生。文学有很多可尝试的方式,《繁花》借用了对话,貌似是用中国方式处理人物关系。我同时相信博尔赫斯的话,只讲故事,只供人消遣与感动,不醒世劝化。中国式叙事,《诗经》及至以后的作品,传统上非常简洁,和西方是有区别的。我一直认为,小说并不需求与西方的沟通,中国有那么多的读者。
上海市民的特点,也许是“不说话”,也即上海话的“不响”,一般方式可能是洋洋洒洒的感情流露,我简单去掉。其实中国人最关心世道,最聪明,所有的心情不说也都懂了。小说不必重复,一般发展到最后,只能是“不响”。小说里写过一句牢骚,天底下只有耶稣和某某领袖,最了不起,那么多的人,每天跟这两个人讲心里话,但这两个人,就是不响。确实的,当代人很无助、很迷茫,是哀怨的。能够祈祷,求到了指引的情况不多见,我们缺乏这个。
雷达说,没有一本小说像《繁花》,写了那么多无意义的饭局。饭局对于中国人,有一种国民意义的象征。除了中国人,没哪个国家无时不刻在吃饭,华人在外国也不这样,每人带个菜到朋友家聚会,或几家人郊游,和我们不同。至少在上海,家里客厅基本不接待客人,有事没事见个朋友,包括结婚、死人,都在饭店里聚会,没任何事也吃个饭,中国有无穷无尽的饭局。一般小说的饭局有情节,逻辑关系,发现一些因果的,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或要揭露什么。不谴责不批判,把人生状态用玻璃罩子保存起来,也是一种办法。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是这样子,我们可以在外头看它,上海人的部分生活,就是如此,不可能是其他样子。因此《繁花》都是一块块的内容,一个一个人的故事,讲完了,就结束了,不穿针引线,或“塑造”人物,把很多东西贴在他们身上,完全是自然。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我把它固定下来。 口述:金宇澄 采写:南都记者 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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