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赋格》与诗人保罗・策兰：德国诗歌的最高峰

图为保罗 策兰以及《策兰诗选》书影

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20世纪下半叶以来在世界产生广泛影响的德语犹太诗人。评论家乔治 斯坦纳称策兰的诗为“德国诗歌(也许是现代欧洲)的最高峰”，哈佛大学教授、诗评家文德勒称策兰为“自叶芝以来最伟大的诗人”。现在，在世界范围内，他被公认为继里尔克之后最伟大的德语诗人。

《死亡赋格》作为策兰的成名作，无论谈论策兰本人还是谈论战后欧洲诗歌，都是不可绕过的一首诗。它艺术地再现了纳粹集中营里犹太人的悲惨命运，展现出经历了至深苦难的人才有的在神面前的悲苦无告，被誉为是“二十世纪最不可磨灭的一首诗。”

《死亡赋格》之所以成为一首“时代之诗”，还与二战后西方的思想处境、与西方知识分子所关注的问题密不可分。1949年，德国犹太裔哲学家阿多诺提出“奥斯维辛后仍然写诗是野蛮的，也是不可能的”。这不仅提出了战后西方艺术的可能性问题，更重要的，是第一次把“奥斯维辛”作为一个无法逾越的重大“障碍”提了出来。奥斯维辛本是波兰的一个小地方，纳粹德国曾在那里建立集中营，有上百万犹太人、吉卜赛人、波兰人、斯拉夫人在这里被杀害。它成为现代人类历史上最残酷、黑暗的一个谜，不仅作为大屠杀和种族灭绝的象征，也伴随着人们对一切现代社会异化形式的思索和批判。

据传记材料，策兰这首诗1947年被译成罗马尼亚文初次发表时为《死亡探戈》，后被定为《死亡赋格》。这一改动意义重大，它不仅把集中营里的大屠杀与赋格音乐联系起来，而且把它与赋格艺术大师、德国文化的象征巴赫联系了起来，这在阅读上产生了一种惊世骇俗的作用。

全诗的首句为“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傍晚喝”，它也是这首诗的核心意象。令人惊异的是“黑色牛奶”这个隐喻。说别的事物“黑”人们不吃惊，但说奶是黑的，这就令人惊骇。这不仅因为奶是洁白的，更重要的，奶是生命之源的象征。但在策兰的诗里，它却变成了黑色毒汁。人们读了不仅深受震惊，还不能不去追问。

《死亡赋格》中最重要的对位即是“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与“你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玛格丽特，这不是一般的名字，是歌德《浮士德》中悲剧女主人公的名字，在许多德国人的心中，她都是完美的日耳曼女性的化身。苏拉米斯，也不是一般犹太女子名字，她在《圣经》和希伯来歌曲中多次出现，成为犹太民族的某种象征。需要注意的是，在原诗中，策兰不是用grau(灰色)来形容苏拉米斯的头发，而是用的aschen(灰，灰烬，遗骸)。这一下子使人们想到集中营里那冒着滚滚浓烟的焚尸炉，也使人想到格林童话中那位被继母驱使，终日与煤灰为伴的aschens(灰姑娘)。

aschen这个词的运用，本身就含有极大悲痛。诗的重点也在于玛格丽特与苏拉米斯的“头发”。策兰要强调的不是别的，正是“你的金色头发”与“你的灰色头发”的对位。与此相对应，诗中的“他”和“我们”也都是在对这种头发进行“抒情”和感叹，“他写到当黄昏……”，这里的声音发出者是集中营的纳粹看管，“他”拥有一双可怕的蓝色眼睛和一个种族迫害狂的全部邪恶本性，但这并不妨碍他像诗人那样“抒情”――“你的金色头发呀玛格丽特”，这里不仅有令人肉麻的罗曼蒂克，还有着一种纳粹式的种族自我膜拜。

策兰通过赋格的对位手法，不仅艺术再现了犹太人的悲惨命运，而且对纳粹的本质进行了控诉和暴露，具有深刻的震撼力。诗的最后，又回到了赋格艺术的对位性呈示：

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你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

在诗中交替贯穿出现的，到最后并行呈现在我们眼前。这种金色头发与灰色头发的相互映照，使人似乎感到了某种“共存”甚或“重归言好”的可能，但也将这两者的界线和对峙更尖锐地呈现了出来。这种并置句法，正如有人用一种悖论的方式所表述，是“一个不调和的和弦”，它的艺术表现到了极限。

但全诗最后的重心却落在了“你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这一句上。苏拉米斯，戴着一头灰烬色头发的苏拉米斯，从此象征着纳粹所不可抹掉的一切，在沉默中永远显现在人们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