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书说的提出和论定,无异空谷足音,震动了当时的红学界。它的意义自然不仅仅在于说明《红楼梦》是一人独创还是曹作高续,而是给红学研究又开拓了一个广阔的领域,它涉及对《红楼梦》原作及续作的评价,曹雪芹的世界观,创作思想和创作构图,以及一系列有关的问题,诸如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物命运的结局等等,使得对这些问题的研究和论断更准确、科学、可靠。尽管后来由于材料的逐步发现,后起者的继续开掘,对四十回曾有过不同的看法,但关于高续的问题,始终没能提出有力的否定性的证据,因而它的科学价值至今仍然存在。
不过,俞先生关于续书问题的贡献远不止于论定,而是对该问题进行了相当完备而周密的研究。像高鹗续书的依据问题,俞先生经过悉心的勾索,就在前八十回中找到了“后四十回的荦荦大事”总计二十件、一百○一条的根据;从而认为续书的多数情节都能在前八十回中找得到根据,高鹗“在大关节上实在是很仔细,不敢胡来”,可以看出高鹗的续书态度还是“审慎”的。又像对续书的评价问题,他将后四十回的情节进行了概括以后,说是“只写了主要的三件事”,即(1)黛玉死,宝玉做和尚。(2)宝玉中举人。(3)诸人底结局,很草草率的结局。这意思就是,续书在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上根本谈不到发展、继续,而不过是匆忙的结束。在这个结束的工作中,“凡高作较有精采之处,是用原作中相仿佛的事情做蓝本的,反之,凡没有蓝本可临摹的,都没有精采。”这也就是说续书并不是真的文学创作,仅止于模仿而已。
当然,续书的缺陷并不单单是模仿,而是在主要人物的结局和情节的发展上违背了原作的精神,造成了前后的矛盾,损害了《红楼梦》的思想艺术价值。单以宝玉中举来说,俞先生就一连列举了续书的三大错误:
宝玉修举业,中第七名举人。(第八十一,八十二,八十四,八十八,一百十八,一百十九回。)高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了六回书,去叙述这件事,却铸了一个大错。何以呢?)宝玉向来骂这些谈经济文章的人是“禄蠹”,怎么会自己学着去做禄蠹?又怎么能以极短之时间,成就举业,高魁乡榜?说他是奇才,决奇不至此。这是太不合情理了,谬一。(2)宝玉高发了,使我们觉得他终于做了举人老爷。有这样一个肠肥腹满的书中主人翁,有何风趣?这是使人不能感动,谬二。(3)雪芹明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风尘碌碌”,“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等语,怎么会平白地中了举人呢?难道曹雪芹也和那些滥俗的小说家一般见识,因自己的单薄,写书中人大阔特阔,以作解嘲吗?即决不是的!那么,高鹗补这件事,大违反作者的原意,不得为《红楼梦》续书,谬三。
应该说,这种批评是抓住了续作与原作的根本歧异之点而作出的有见地的概括,因而是很有意义的。特别值得提出来的,是俞先生已能从高鹗和曹雪芹生活道路的不同所造成的世界观的差异方面去观察问题,建立论点,既做到了知人论文,又重视了世界观在创作中的重要作用,这在当时是十分难得的。关于这,俞先生曾发表过不少精辟的见解,还是让我们看看他自己的论述吧:
我们还可以比较高鹗和雪芹底身世,可以晓得他俩见解底根本区别。雪芹是名士,是潦倒不堪的,是痛恶科名禄利的人,所以写宝玉也如此。兰墅是热中名利的人,是举人(将来还中进士,做御史),所以非让宝玉和他一样的中个举人,心里总不很痛快。我们很晓得高鹗底“红学”很高明,有些地方怕比我们还高明些。但在这里,他却为偏见拘住了,好像带了副有颜色的眼镜,看出来天地都跟着变了颜色了。所以在那里看见了一点线索——实是他底误认——便以为雪芹原意如此,毫无愧色地写了下去,于是开宗明义就是“两番入家塾”。雪芹把宝玉拉出学堂,送进大观园,兰墅却生生把宝玉重新送进学堂去。
不敢菲薄兰墅,却认定他和雪芹底性格差得太远了,不适宜于续《红楼梦》。若然他俩性格相近一点,以兰墅之谨细,或者成绩远过今作也未可知。
在这些论述里,除了在作家的经历与作品的人物关系问题上的看法稍嫌呆滞之外,其主要论点即高、曹世界观的差别及其对作品的影响,都是可取的,至今仍然站得住的。
一方面承认高鹗续书的有根据、“审慎”,一方面又指出续书对于原书的违背以及作家世界观对作品的影响,这是不是相矛盾呢?不。“审慎”说的是续书者的态度,相违背说的是续书的客观存在,态度自不会不影响到续作的成败得失,但决定的还在于续作者的世界观、生活实践和艺术素养。高鹗虽是“审慎”地按照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所提供的线索来进行他的补作,但却无法克服他在世界观等方面同曹雪芹的距离,因而就造成了续作与原作的较大差距。这一点,在俞先生那里是论述得清楚的。而且,由此引申,俞先生还认为不管续作者的才能多大,续书总是吃力不讨好的,是不可能的。这的确堪称真知卓见,可惜这一点至今还未被人们所普遍认识,续书的把戏还在被人们玩弄。
但是,高鹗、程伟元本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问世以后的一个多世纪里之所以能够盛行不衰,之所以会受到读者的经久的承认、欢迎,这却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这其中的因素自然是多方面的,不过,首先应该寻求的还在于续书本身,因为,八十回后的续书并不仅高鹗一种,在那多种续书中读者独独看中了高鹗的续本,这就耐人寻味了。这里就有个如何全面地看待高鹗续作的问题。关于这,俞先生是这样说的:
说高鹗不该续《红楼梦》是对的,说高鹗特别续得不好,却不见得的确;因为无论谁都不适于续《红楼梦》,不但姓高的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