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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莫言是一只拒绝归化的“野猪”

2012年10月11日 09:52
来源:凤凰网文化综合 作者: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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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我不是一头多愁善感的猪”

“说实话,我不是一头多愁善感的猪,我身上多的是狂欢气质,多的是抗争意识,而基本上没有那种哼哼唧唧的小资情调。”13显然,过分的自我表白并未损害西门猪的可爱形象,相反,就像该书另一饶舌人物“莫言”自我辩护“极度夸张的语言是极度虚伪的社会的反映,而暴力的语言是社会暴行的前驱”14一样,都有一种煞有介事的睿智诙谐。

诙谐修辞在《生死疲劳》中是如此重要,以致我愿意它优先于这部作品所有其他的要素。这部以反史诗的形式和意涵追求史诗体量的小说,把中国乡村五十年的世态历程,用民间“六道轮回”的故事模型予以架构 (此书的“六道轮回”更像是对佛教“六道轮回”在字面上的无厘头戏仿:佛教所谓六道轮回,乃指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等六道众生,都是属迷之境界,不能脱离生死,这一世生在这一道,下一世又生在那一道,总是像车轮一样在六道里轮来转去,无法解脱,所以叫作六道轮回。《生死疲劳》的“六道轮回”,是被枪毙的地主西门闹的灵魂在人界、畜界和地狱之间六次轮回往生),如果没有广场说书式的诙谐,整部作品恐怕会窒息于主旨的沉重。同时,诙谐亦不只具有修辞功能,它以“笑”解放了紧绷的脸庞与僵化的意志,而向着更辽阔的自由意识奔去。

作品中,诙谐修辞有时体现为滑稽抒情:比如西门驴见到前生妻子白杏儿时,情动于衷,想发人言而不能,“我只好用嘴去吻你,用蹄子去抚摸你,让我的眼泪滴到你的脸上,驴的泪珠,颗颗胖大,犹如最大的雨滴”。15 “驴子”形象在古今中外的文本里,禀有草根式的笨拙而自嘲、褴褛而智慧的品性,多愁善感的“泪珠”发于此种生灵,且以“胖大”形之,着实令人喷饭。

诙谐还来自叙述人物行动时,正常语序中异峰突起的一两句评书骈体叙事--比如说起蓝解放喂猪路上连跌两跤:“一跤前扑,状如恶狗抢屎;一跤后仰,恰似乌龟晒肚。”16 “突然的可笑”间离读者视点,改变叙事节奏,其不时闪现的说书人语态,勾起久远记忆,亦赋予作品以民间广场生机勃勃的粗砺气息。

更多时候,诙谐效果起因于叙述人的理性与历史之荒谬的反差。如西门驴在讲述1957年“大炼钢铁运动”时,戏拟《旧约·创世纪》“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句式,勾勒高密东北乡大炼钢铁的“大兵团作战”场景:“在那条最宽的道路上,有牛车,有马车,有人力车,都载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有驴驮子,有骡驮子,都驮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有老头,有老太太,有儿童,都背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17以“创世纪”的庄严音调、排比复沓的齐整句式、巨细靡遗的“认真”罗列,讽喻全民投入的历史蠢行,寓荒诞意味于无声之中。

莫言还善于用信口开河不知所终的夸张语流激扬文气、冲决主干,让本来秩序井然的叙事蓦地陷入无政府状态。在第十七章,蓝解放对大头儿描述集市上游斗陈县长的浩大声势:“大喇叭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使一个年轻的农妇受惊流产,使一头猪受惊头撞土墙而昏厥,还使许多只正在草窝里产卵的母鸡惊飞起来,还使许多狗狂吠不止,累哑了喉咙。”“'大叫驴'的嗓门,经过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声音的灾难,一群正在高空中飞翔的大雁,像石头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大雁肉味清香,营养丰富,是难得的佳肴,在人民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天上掉下大雁,看似福从天降,实是祸事降临。集上的人疯了,拥拥挤挤,尖声嘶叫着,比一群饿疯了的狗还可怕。……这场混乱,变成了混战,变成了武斗。事后统计,被踩死的人有十七名,被挤伤的不计其数。”18此种貌似逻辑谨严、实则荒诞不经的胡说八道,其“现实相似性”唤醒了人的历史记忆,其夸张怪诞引发的“笑”又将人从历史的悲哀窒息中解救出来,并得以新鲜视角理性反观历史本身,大有拉伯雷描绘巨人族的风采。

到了第十八章,又出现了无赖杨七在风高雪猛的大街上叫卖劣质皮衣的场景,他巧舌如簧的推销辞占了满满一页半,完全是“信口开河”的大炫技:“听一听,看一看,摸一摸,穿一穿。一听如同铜锣声,二看如同绫罗缎,三看毛色赛黑漆,穿到身上冒大汗。这样的皮袄披上身,爬冰卧雪不觉寒!……我担保您在家里坐半个时辰,您家房顶上那厚厚的雪就化了,远看您家,房顶上热气腾腾,您家院子里,雪水淌成了小河,您家房檐上那些冰凌子,噼里啪啦就掉下来了……”19杨七虽是次要人物,他如何卖皮袄也无关全书大局,但如此沉酣于卖弄嘴皮子的段落,却使狂欢与快活本身即是目的。

杨七还要继续口吐白沫,红卫兵头目蓝金龙已带着“四大金刚”闪亮登场:“我哥蓝金龙在前雄赳赳,'四大金刚'两旁护卫气昂昂,后边簇拥着一群红卫兵闹嚷嚷。我哥腰间多了一件兵器,从小学校体育教师那里征来的发令枪,镀镍的枪身银光闪闪,枪身的形状像个狗鸡巴。'四大金刚'也都扎着皮带,用生产大队里那头刚刚饿死的鲁西牛皮制成……那些喽啰们,都扛着红缨枪,枪头子都用砂轮打磨得锃亮,锋利无比,扎到树里,费很大的劲才能拔出来。我哥率领队伍,快速推进。大雪洁白,红缨艳丽,形成一幅美丽图画……”20兵器象征的“神圣”意味和兵器来路的可笑不堪,统一在虚夸的语气里,滑稽立现。

零星散落的亮点不时释放着莫言的诙谐才能。第三十一章,写到1976年为了配合高密县“大养其猪”运动,猫腔团长常天红创作猫腔《养猪记》,他“调动了他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让猪上场说话,让猪分成两派,一派是主张猛吃猛拉为革命长膘积肥的,一派是暗藏的阶级敌猪,以沂蒙山来的公猪刁小三为首,以那些只吃不长肉的'碰头疯'们为帮凶。猪场里,不但人跟人展开斗争,猪跟猪也展开斗争,而猪跟猪的斗争是这出戏的主要矛盾,人成了猪的配角。”21常天红还为剧中主角猪小白编写了唱词:“今夜星光灿烂,南风吹杏花香心潮澎湃难以安眠,小白我扶枝站遥望青天,似看到五洲四海红旗招展鲜花烂漫,毛主席号召全中国养猪事业大发展,一头猪就是一枚射向帝修反的炮弹我小白身为公猪重任在肩一定要养精蓄锐听从召唤把天下的母猪全配完……”22。“人的逻辑”讽刺性地置换为“猪的逻辑”,不笑都难。正如弗莱所说:“讽刺具有两种不可或缺的东西:一是机智或幽默,其基础是离奇的幻想,或对古怪荒唐的现象的感受;另一是具有攻击的对象。缺乏幽默地攻击,或单纯进行指斥,构成讽刺的一条界线。……要对某件事进行攻击,作家与广大读者必须对其可理解性达成共识,即是说,大量讽刺作品的内容是建立在一个民族的爱憎,对势利、偏见的不满上的,而个人的怄气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因此,“讽刺家通常都遵循一种很高的道德准则。”23

《生死疲劳》的一大幽默源泉,还在“莫言”身上:这个与作者同名的人物讨人嫌,爱显摆,多嘴多舌,奸懒馋滑,生性好奇,想入非非。顽童之时,就伙同一帮小屁孩骑着树杈、眯着眼睛、举着喇叭对蓝脸家打攻心战,编顺口溜,即便被蓝解放的弹弓“击落”在地,还要额头鼓着血包坚忍不拔地回到树上,继续喊话:“蓝解放,小顽固,跟着你爹走斜路。胆敢行凶把我打,把你抓进公安局!”待他长成青年,到养猪场喂猪,又以热爱科学、独立思考的精神,想要通过延长食物在“碰头疯”肠胃里的停留时间,治好它们光吃饭不长肉的毛病:他先是要在猪的肛门上装一个阀门,后来则将草木灰搅拌在食物里,吃灰无效,又尝试着往饲料里添加水泥,“这一招虽然管用,但险些要了'碰头疯'们的性命。它们肚子痛得遍地打滚,最后拉出了一些像石头一样的粪便才算死里逃生。”24在西门猪眼里,“莫言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农民,他身在农村,却思念城市;他出身卑贱,却渴望富贵;他相貌丑陋,却追求美女;他一知半解,却冒充博士。这样的人竟混成了作家,据说在北京城里天天吃饺子……”25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随着莫言境况渐好,他又进城向县城书店女售货员卖弄自己的语言才能,“他喜欢把成语说残,借以产生幽默效果,'两小无猜'他说成'两小无--','一见钟情'他说成'一见钟--','狗仗人势'他说成'狗仗人--'……”26 “莫言”的“生性好奇,想入非非”,是莫言新近作品才出现的人物气质,似乎,一个正待成长的开放而天真的肯定性空间,将要冲破他否定性的精神底色,而在今后的写作中徐徐展开。

在这部作品中,“莫言”是作者和读者打闹开心的中介,每到故事沉重沉默处,莫言就被揪着耳朵来给看官解闷,调节气氛,控制节奏,他偶尔也溢出本文空间,和作者莫言的现实际遇谐谑地对话,以达成趣味性的“个人讽喻”。直到小说的最后一部,“莫言”才终于真正地不可或缺,担当起叙事人的角色。“莫言”进入文本的游戏,早在《酒国》中就已玩过,有另一番趣味幽默。这种写法,给过于坚实的结构打开一条轻松的缝隙,使游戏本身成为目的,着实可喜。

《生死疲劳》本是一部沉重的作品,叙述一群乡人五十年间的欲望浮沉--他们先是在绝对权力下的“革命”政治时期各显其态,后在绝对权力下的“利益”政治时期各自终结,最后只剩下衰老疲惫的蓝解放和西门闹转世的大头儿蓝千岁,在西门屯孤零零地讲述各自的沧桑往事。这部作品的主题有一个二重奏结构--在宏大方面,讲述了黑暗政治对人之生存与心灵的摧残;在微观方面,则诉说了贪欲对每个“人”的无情吞噬。如此黑暗的批判性主题,因借用了西门闹转世投生的“畜生”视角,而有了诙谐、幽默、讽刺的外貌。“重”在智力的作用下转化为“轻”。

诙谐,幽默,讽刺,三者疆域不同,但有巨大交叉,即,都产生笑。根据柏格森的分析,人只有在毫不动情地冷静观照事物时,才会发笑;而人在极其细腻动情的投入状态中,是不会笑的。27此外,人在恐惧、仇恨、激愤的剑拔弩张中,也不会笑并讨厌笑,这时的人会在敌人的谬误中确认自身的真理,并将此“真理”与“谬误”一同绝对化,却未意识到,在无限的“最高存在”面前,世间一切谬误与真理的相对性与未完成性。笑,是理性的产物,是解放性的自由力量,是超然于自我和世界之外的智慧之果,它产生于“对扭曲的洞察力”(尼采语),它祛除恐惧对象的恐怖威力,而使之沦为毫不可怕的“滑稽怪物”(巴赫金语)。无论中国社会还是中国文学,长久以来都缺少这种智慧而无畏的笑容--鲁迅这样笑过,只是悲愤的拥趸未能看懂;王小波这样笑过,可惜稚嫩的后生还只学了皮毛。中国文学里多巧笑,媚笑,谄笑,苦笑,冷笑,油滑的笑,皮笑肉不笑……在这些难看的笑脸中,莫言带着诞生于民间深处的厚道诙谐,在一个沉闷窒息而又虚假狂欢的世界里,发出了他朴质无畏的笑声。

巴赫金曾指出“中世纪诙谐”的三个特征:包罗万象性;与自由不可分割的重要联系;与非官方真理的重要联系。28《生死疲劳》的诙谐分享了此种品性--它对中国当代生活林林总总的触探,它的从“底部”打量和评述世界的目光,它对政治荒谬与灵魂腐败所做的毫不妥协的对抗与冒犯,表现出作家强烈的自由意志和对“非官方真理”的自觉意识。虽然这诙谐尚未抵达自由精神的形上核心,但却开启了通往它的可能之门。

[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李静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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