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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莫言是一只拒绝归化的“野猪”

2012年10月11日 09:52
来源:凤凰网文化综合 作者: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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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逾越感官极限的酷刑叙事

莫言是感官的天才,我必须向他元气淋漓、狂放不羁的想象力致敬。这是一种背离日常逻辑与僵化真理的想象力,它令心灵和感官酣醉起舞、交合繁殖,由此创生出一个个恣肆汪洋的叙事宇宙,亦由此解放那些受缚于“习惯性强制”的被动主体。此宇宙深具强烈而挑衅的肉身性--易见、易触、易嗅、易啖却又难以承受……将主体判断反讽性地形诸感官化和意象化的叙事,乃是莫言展开其个体神话、外化其想象力的重要方式。“天上有宝,日月星辰;人间有宝,丰乳肥臀。”这种想象力的体量之巨大与感知之微敏、形象之怪诞与质感之真切,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堪称独步。

充盈的视觉性(或曰易见性)乃作品质感的关键,莫言深谙此道,尤以历史题材和乡村题材的作品为佳。《丰乳肥臀》里有一段空间描写,堪称视觉性之典范:第二十三章,司马库的还乡团和众乡亲被独立纵队十七团关在司马家的风磨房里,曙色熹微中,以上官金童徐徐移动的视点,用一千七百字,将大磨房里的情态从容描画:从司马亭开始,依次写到老鼠,司马家兵,斜眼花,独乳老金,身材似蛇的女人;由她过渡到了一条铜钱花纹的“柠檬色的大蛇”,以老鼠的反常行为烘托这蛇的凶猛可怖:“老鼠们'喳喳'地数着铜钱,身体都缩小了一倍。一只老鼠,直立起来,举着两只前爪,仿佛捧着一本书的样子,挪动着后腿,猛地跳起来。是老鼠自己跳进了蛇的大张成钝角的嘴里。然后,蛇嘴闭住,半只老鼠在蛇嘴的外边,还滑稽地抖动着僵直的长尾。”交代了空间的凶险,又继续勾勒人--司马库、二姐、巴比特、六姐,最后的目光落到最先出场的人身上:“在那扇腐朽大门的背后,一个瘦人正在自寻短见。他的裤子褪到腚下,灰白的裤衩上沾满污泥。他试图把布腰带拴到门框上,但门框太高,他一耸一耸地往上蹿,蹿得软弱无力,不像样子。从那发达的后脑勺子上,我认出了他是谁。他是司马粮的大伯司马亭。终于他累了,把裤子提起,腰带束好,回过头,羞涩地对着众人笑笑,不避泥水坐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视点落回司马亭,表明金童已将这个杂沓纷乱的空间扫视了一整圈,历历可见而又超乎现实,似乎已经碰到了读者的眼睫毛;而寥寥一百六十字即写透自杀不成的司马亭滑稽中的凄绝,莫言开阖自如的张力可见一斑。

卡尔维诺说得好:“有一段时间,个人的视觉记忆是局限于他直接经验的遗产的,是局限于反映在文化之中的形象的固定范围之内的。赋予个体神话以某种形式的机会,来源于以出人意表的、意味深长的组合形式把这种回忆的片段结合为一的方法。”莫言作品的奇崛,即在于他能“以出人意表的、意味深长的组合形式”,将所需的存在与不曾存在的视觉形象结合为一。

除了视觉性,触觉、味觉、嗅觉、听觉连同五脏六腑神经末梢,都是莫言的感官叙事抚慰或蹂躏的场地--花的臭气,大便的芬芳,人尿引子的高粱酒,炸得金黄的婴儿宴,遥远但却轰鸣的昆虫振翅,切近但却微弱的凶狠戾骂,冷冻的尸体五脏和脂肪,一揪就撕裂流脓的耳朵,扒皮抽筋的酷刑已是小儿科,还得看喉咙进肛门出欲死不能的檀香刑……扭曲,变形,夸张,亵渎,直至用酷刑叙述挑战神经极限,莫言感官叙事的刺激强度已超过西方虐恋经典《O的故事》。

如何理解这种逾越感官极限的酷刑叙事?是否确如一些论者所说,一切皆缘于作者的病态趣味与病态玩味?我不这么以为。如果说《红高粱家族》的扒皮之刑还是酷刑叙事的牛刀小试,那么1993年《酒国》里的“烹饪课”和婴儿宴、2001年《檀香刑》里的檀香刑,则表明莫言的酷刑书写已获得民族省思意识的坚强支撑和独特的心理学感受力。莫言是鲁迅先生的精神追随者,先生对国民奴性与吃人文明的尖锐批判,在他的写作中得到了自觉的延续,此种延续绝非盲目因袭--今日之中国,虽然物质进步日新月异,却依然是禁锢与蒙昧杀机四伏的残酷丛林。先生曾经呐喊的“救救孩子!”,曾经冷嘲的“看客心态”,一无本质改观,只是换成另外的头脸罢了。在莫言的笔下,这些批判性判断一一演变为叙事动机,推动着作家的感官化叙述,由此所构造的形象世界、所伴生的神经折磨与古怪快感,不啻为批判对象的某种形态对应物与“后果示意图”。正是基于此种理念,《酒国》才得以隐喻权力腐败与“婴儿筵席”之关系,而《檀香刑》亦得以极端地揭示专制极权与“施刑/受刑/观刑”铁三角的因果链。

莫言曾经在一次聊天中谈起过《檀香刑》的创作动机:鲁迅先生写过受刑者(革命者)和观刑者(看客),只没有剖析过“施刑者”。施刑者究竟是何种心态?那个割开张志新喉管的人,是一种什么心态?那个往林昭嘴巴里塞上膨胀球以防止她呼喊的人,那个把子弹射向她的身体、还向她的母亲索取子弹费的人,是一种什么心态?“假设当时让我去干这件事,并且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出于组织的信任、革命的需要,从此革命大家庭将对我永远敞开怀抱,否则我将永远被打入另册,我会不会去干?十有八九会的。每个人心里都隐藏着一个赵甲。他的残忍,是出于奴性,也是出于恐惧。他是专制社会的必然产物。”《檀香刑》里的赵甲形象,因隐喻了国民性格中的“施刑者”成分而获得了普遍的深意,他创意卓绝、技艺高超、残忍可怖的施刑过程,亦由此化身为一场让人寝食难安的另类反讽。由于“酷刑”描述使用了戏曲化的“间离”方法,呈现施刑过程的同时也为阅读者创造了审视与反思的空间。

鲁迅先生在翻看了诸多记录残杀酷刑的中国野史后,叹道:“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痊愈的。残酷的事实尽有,最好莫如不闻,这才可以保全性灵,也是'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的意思。”莫言非君子,他偏偏以“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痊愈”的残酷叙事,冒犯正人君子的“莫如不闻”和卑躬健忘,此系莫言之倔强与忠直。

感官叙事呈现出嬉戏禁忌的解放与狂欢,而银河泻地般的酣畅语言本身,也构成勇往直前的狂欢节奏,一如《酒国》里侦察员悍猛的行进:“从电光照亮烈士墓碑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勇气突然灌注进他的身体,像病酒一样的嫉妒,像寡妇酒一样的邪恶软弱,像爱情酒一样的辗转反侧、牵肠挂肚,通通排出体外,变成酸臭的汗,腥臊的尿……他吃一口红辣椒,咬一口青葱,啃一口紫皮蒜,嚼一块老干姜,吞一瓶胡椒粉,犹如烈火烹油、鲜花簇锦,昂扬着精神,如一撮插在鸡尾酒中的公鸡毛,提着如同全兴大曲一样造型优美的'六九'式公安手枪,用葛拉帕渣(Grappa)那样的粗劣凶险的步态向前狂奔……这一系列动作像世界闻名的刀酒一样,酒体强劲有力,甘甜与酸爽共寓一味,落喉顺畅利落,宛若快刀斩乱麻。”11语流的跌宕、语速的峻急形成大开大阖、幽默斑斓的语言效果,此种能力与趣味实为当下国内作家所罕有。

莫言解放性的想象力创造出了许多不拘形迹的主人公:《红高粱》里的血性汉子余战鳌,《红耳朵》里的自我共产型地主王大千(他用故意赌输自己全部财富的方式,在巴山镇均了贫富),《神嫖》里的疯狂奉献型败家子季范先生(他雇来全县最好的五个裁缝不停地给自己做衣服,也不够他出去分给叫化子的。他总是“光光鲜鲜出去,赤身裸体回来,寒冬腊月也不例外”。“在季范先生的时代里,高密城里穿着最漂亮的往往是叫化子。”),《野种》里的匪气连长余豆官(他夺了病号连长的兵权后,民夫连“由死气沉沉的中年人变成邪恶而有趣的男孩子”,克服重重险阻抵达终点),还有《丰乳肥臀》里的滑稽英雄汉司马库(他既勇敢又好色,既霸道又好奇,既热心肠又好显摆,既热爱生命又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些显现出狂欢美学风范的主人公,源于作家对“个性和自由”的神会,以及对“强制与禁锢”的敌意。

从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等可知,莫言的狂欢性想象力与时空辽阔、体量巨大的怪诞历史叙事暗相匹配。此处“历史”绝非事实性和公共性的时间概念,而是一个赋予怪诞的过去时想象以合理性和赦免权的空间。莫言的历史叙事有两个独特之点:1、由创伤记忆和对话意识支配的悖谬抗诉;2、怪诞、繁复、密集、不断膨胀和增殖的叙事空间。前者乃其精神推动力,后者乃其美学形态,二者融会为一。

怪诞叙事是一种化远为近、把相互排斥的元素组合在一起的艺术风格,它打破习惯观念,近似于逻辑学中的悖论。12在西方文学传统中,以拉伯雷的《巨人传》为怪诞叙事的集大成者,后来渐渐分化:一是从浪漫主义到现代主义的怪诞,因与感伤和绝望世界观紧紧相连而向纵深独语的方向发展;二是与讽谕、对话和幽默精神密切相关的怪诞,体现为怪诞现实主义(如布尔加科夫、贡布罗维奇的作品)、魔幻现实主义(如胡安·鲁尔福、马尔克斯的作品)、黑色幽默(如约瑟夫·海勒、库特·冯尼格的作品)等,多用以揭示外部世界之荒谬。在民间故事中长大的莫言与怪诞现实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有天性的亲近,同时,那种绝望气息的现代主义怪诞也与他有不绝如缕的联系。

以体量最为巨大的《丰乳肥臀》为例。这是一部与悖谬说谎的正史书写进行巧妙对话、驳诘、讽谕和抗诉的鸿篇巨制,一部以诗学正义追究历史正义的智勇之作。小说设计了庞大的人物谱系--母亲和她的八个女儿、一个儿子,以及各自的情债孽缘和不肖子孙,横跨了五十多年的历史时间,由此衍生出一个繁复巨大、枝蔓横生、质感细密的结构。二十五个主要人物,每个人都有他/她神奇而合理的个性、遭际与命运,最后,所有人都被历史洪流一一毁灭--只剩下那个丧失了阳刚血性的终生恋乳癖患者、世人的弃儿上官金童,苟活于世。作品宛如一幅荒野大地的四季长卷,从暮春的繁殖勃发(抗日战争时期,上官玉女、金童出生,大姐、二姐、三姐各有情事),到短夏的茂密葱茏(解放战争时期,司马库带来了高密东北乡短暂的欢乐),再到寒秋的萧瑟肃杀(从土改、大跃进到文革,四姐、七姐、八姐都悲惨地死去,连积极进步的五姐也自杀身亡),直至严冬的寒凉死寂(物质繁荣、精神荒芜的“新时期”,上官金童已完全不懂如何成为一个有尊严的人,母亲在对金童的彻底绝望中孤独死去,金童的侄辈亦纷纷因贪奢而死而刑)。这幅从春到冬的生命图景,镌刻着作家自身与整个民族挥之不去的创伤记忆,它的过程叙事生龙活虎,神采飞扬,它的终极意味却深沉苦痛,如临末世。

这部小说的每个人物都是漫画形象与饱满个性的统一体,此系怪诞叙事的重要特征。作家为何安排主人公们一一死去,世界唯余荒凉与颓败?为何安排上官金童终生恋乳,永远长不大?这位叙事人,与后来的《四十一炮》里成人身体、孩童心智的罗小通,《生死疲劳》里孩童身体、历经数次轮回的大头儿蓝千岁一样,都在“不成熟的童性”与“衰败的历史性”之间怪异不祥地游荡,都在小说的终局,成为一个荒凉凋败世界中的孤独诉说者。这是作家自觉的设计,还是无意识使然?无论如何,这狂欢之后的寂寥、怪诞之下的衰败,实可看作是对“遍被华林”的“悲凉之雾”神秘的“呼吸与感应”。

[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李静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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