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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莫言是一只拒绝归化的“野猪”

2012年10月11日 09:52
来源:凤凰网文化综合 作者: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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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二○一一年度文学评论家荣誉的李静

二十多年的写作生涯后,小说家莫言仍是一个叛逆的少年。他的作品天马行空,变化无穷,似皆源自一个顽劣精灵对禁锢和衰竭的促狭与敌意。什么都难以阻止他自我更新的冲动,他斜睨悖谬的狂癫,他柔弱善感的诗意,他嬉戏禁忌的童真。这位本性多嘴好动、却因家庭出身而在早年饱受压抑的作家,终于在小说中安顿了他大逆不道的判断与梦想。那是一个和荒诞的真实模型相同,却与乏味的现实面目相反的世界。一个拒绝归化的“野”的世界。当我走进这世界的腹地,目睹西门闹、司马库、孙眉娘、“我爷爷”、“我奶奶”们生龙活虎的胡作非为之时,心中不由得涌起一只家猪对一只野猪的绝望的妒意。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同理,一只有追求有理性的家猪,亦应敢于直面“家猪”的现实,忘掉绝望,按捺妒意,对这只野猪之“野”,作出细致的端详与分析。

以“孩子”的逻辑诅咒“强权之意志”

在莫言的短篇小说《拇指铐》(1998年)里,快要失去母亲的孩子阿义,提着从药铺哀求来的中药飞奔回家,却在途经墓园时突然被一对男女捉住,小巧的拇指铐把他铐在了一棵大树下。往来的人们对此或视若无睹,或无能为力,他们只顾低头耕田。一场冰雹从天而降,母亲的药零落于泥,人们则为老天毁了自己的麦子而痛哭。可是,从昏厥中醒来的孩子阿义,却听到了颂赞麦子的高亢歌声。“歌声就是月光,照亮了他的内心。”他勇气焕发,咬断手指,拇指铐脱落,大树不再能将他阻挠。他奔跑,却头重脚轻地栽倒了。这时,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赭红色的孩子从体内钻出,挥舞双手,收拢散药。他撕一片月光,包裹了药,如同飞鸟展翅般回到母亲的身边。“他扑进母亲的怀抱,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与安全。”

这篇作品的前六分之五极尽黑暗,后六分之一则极尽挥洒月光之温柔,最后,无助的孩子在童话式叙述中冲破绝境,实现了心愿。当然,此结尾同时也可理解成:孩子与母亲双双死去,唯在死亡前的幻像中,他才感到温暖与安全--由此反证人间的冷酷。这个包含两个截然相反之意味的奇妙结尾,同时蕴蓄着作家激愤的谴责和深情的祝祷。这里,担当主人公境遇转折功能的元素是:

1)“冰雹”,它秉承上天的意旨,以毁灭麦子来惩戒不义的人们(此处与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永无休止》异曲同工:影片中,拒绝施助的驾车人却在求助者的不远处突遭车祸,看似因果报应的情景安排,实则暗含了“人类乃一命运共同体”的神秘主题);

2)“歌声”,它对麦子的热烈颂赞驱走了遍地的荒凉和内心的颓败(在一篇访谈中,莫言说:“老是这样悲观,宿命,也不行……我们那里,有一个穷人,过年时家家都接财神,他却到大街上去喊叫:穷神啊穷神,到我家来吧,我们一起过大年!好玩的是,这个穷人的日子从此竟发达起来。这故事中包含着很多意思。我的小说里也有这种东西。”

3)“赭红色的孩子”,他让不能挽回、无法实现的事得以挽回和实现,以无条件的善意,出人于绝望之中(在《丰乳肥臀》、《生死疲劳》等多部作品里,总有“红色的孩子”作为补偿和慰藉的形象出现--他们从不现身在阳光下,从来都蹦跳于月色里。关于莫言的“红色的孩子”的来源,作家阿城《闲话闲说》所讲可聊备参考:“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进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趟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天真”一词用得极好,亦可用以形容莫言小说驳杂之下的洁净精神)。

“赭红色的孩子”柔弱虚幻但无可摧毁,或可看作是莫言作品中“诗学正义”之化身--面对强权主宰、罪谬遍地的国,莫言的写作即是以这“孩子”的逻辑,在虚构世界里呈现、诅咒、嘲讽和颠倒“强权之意志”,将沦落于现实和历史之外的公平、诚实、温柔与自由,一一收拢和包裹在月光里。可以说,莫言的小说世界,即是一个“诗学的正义,法律的正义与历史的正义”相互龃龉的世界。以否定的形式揭示这龃龉的荒诞,撕破纯文学在生活与政治面前贫瘠苍白的轻,彰显人性之中难以实现却不可征服的善--此种精神欲求,乃是小说家莫言隐秘的写作伦理。

[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李静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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