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访]叶嘉莹:我是穿裙子的中国“士”
2014年12月03日 00:52
来源:凤凰网文化
作者:杨海亮
凤凰网文化专访叶嘉莹2014年,叶嘉莹90岁,但她的人生节奏似乎并未随年龄高迈而放缓。这一年,她正式返回中国定居南开、著作集再版发行、参加研讨会、开办个人影像展、带研究生、出席讲座,这位身形瘦削的鲐背
定居天津是因北京老家被强拆 我无家可归
凤凰网文化:其实像您有这么多人生的阅历,包括整个时代的跨越那么久的一个周期,古诗词里面可能有很多对生死之诗的感叹,一些反省思考,您自己对这个生死之事是怎么看的?
叶嘉莹:你说当然是,人生有很多的不幸,我遭遇的不幸决不比别人少。我在诗词里面也有写到很多我自己不幸的事情。但是你不能够沉溺在那个不幸之中,我再幽闺自怜,就是我真是太不幸了,你们都应该同情我。
我这个事很困难的,我是经历过那么多苦难的。不用这样子,你走过了困难,你坚强地走过来了。
凤凰网文化:那您现在是对这个北京,为什么没有选择在北京居住,而是想在天津?
叶嘉莹:我没有选择,在北京我有个老家,本来我父母在那儿很早去世了,但是我有个弟弟。我的老家后来被拆迁了,强制拆迁了,没有了。我弟弟也不在了,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凤凰网文化:现在在这儿有归属感吗?
叶嘉莹:我现在在这儿已经35年了。这里的老师、同学,我现在很多的学生,每个礼拜我们还都上课,有很多都是我35年前的学生。我生病在医院里边去照顾我的,都是我的学生。
我不追随时代 诗词是我此生寄托
凤凰网文化:现在诗词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叶嘉莹:诗词是我平生精神事业一个很重要的寄托,我就是把我所认识所体会的诗歌里面的生命,这么美好、宝贵的东西,我要尽我的力量传给下一代。我如果不传给下一代,我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下一代的青年。
凤凰网文化:可以这么说诗词是你人生的一个慰藉?
叶嘉莹:我不用这些字,我不是一个弱者,我不需要慰藉。
凤凰网文化:但是您强调说…
叶嘉莹:我只是说我传授这个诗词,这是我的一个理想,这是我一个志愿,甚至于说这是我的责任。
凤凰网文化:您觉得中华民族是一个有诗性的民族吗?
叶嘉莹:中华民族这么多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有诗性的,有的有魔性的,什么人都有。
凤凰网文化:那诗词现在基本上断代了,您现在对年轻人…
叶嘉莹:你说诗词断代了,我的学生里面很多人诗词都写得很好的。我现在要去拿一篇文章给你读一读看。
凤凰网文化:就是现在这个时代不是那种以诗作为理想的时代了,您对于这个时代您还从事着这份工作您怎么看?
叶嘉莹:我对于这个时代,我不追随时代,我还是持守住我自己的。而且我对于诗词的体会,我的这种讲述还是有很多人他们接受和感动的。但是有的人不接受,他们觉得这是没有价值的,没有意义的,追不上时代的,但还是有人接受和感动的。
中国人怎么这么没有理性?
凤凰网文化: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旧体古诗词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中国古诗词传统似乎就此断代,您认为这符合时势更迭的淘汰规律吗?
叶嘉莹:中国人常常这样子,一窝蜂过犹不及,听风就是雨,中国人非常感情用事,不理性,不冷静,应该沉下心来。白话有白话的好处,我现在写文章都用白话,但是中国古典文化也有自身积淀的根基,这也是值得保存的。我觉得中国现在就是很多人跟风,我连大家来访问我我都觉得莫名其妙,干嘛这么多人来访问我,我也在中国待了35年了,怎么现在一窝蜂在这儿,我觉得这个没有什么意思。我不愿意浪费很多时间去做这样的事情,我有很多我自己要做的事情去做。但中国人我就觉得是一窝蜂,大家向东倒大家都向东,大家都向西都向西,说一怎么样,大家都来做。说是身体要打鸡血大家都打鸡血,说现在你要存盐大家都到店里去买盐,中国人怎么这么没有理性?自己不会冷静想一想判断一下,就是盲从、跟风。
凤凰网文化:就是很容易去一下子打倒一个东西,破坏一个东西,就像中国的古典诗词从新文化运动之后…
叶嘉莹:中国常常是不建设就先破坏,其实王国维先生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就是在军阀混战的时候,王国维先生写了一篇《殷周制度论》,殷是殷商,商被周武王革命给推翻了。王国维写了一篇文章讲殷周的制度,从商的败亡到周朝的建立,他认为周朝之所以能够传世数百年之久,是因为周朝立国以后,我们不是说周礼吗?是由周公给国家做了一个非常细密的完整的一个整体的规划。所以周礼有六官,春官、秋官、夏官、冬官、天官、地官,他把这国家的官制、体制各官制所负责的责任,应该做的事情有一个很好的规划。可是民国一成立就是军阀混战,什么都没有建立起来,我以为王国维的表面是考古,用甲骨文什么写《殷周制度论》,但他真正的含义所关心的是民国初年自己没有建立一个美好的制度,就随便的打倒,随便的破坏,包括我们最初的建国也是,没有一个很好的理性的、完整的、法制的、周密的规划和系统。
凤凰网文化:那您其实这么多年一直致力于中国古典诗词的推广和教育工作的话,是不是也是意识到中国的传统文化存在一个断代的问题?就是它已经断层了,你像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读诗,甚至肯定也不会写诗,您怎么看待中国的古典诗词在当下的境遇?
叶嘉莹:我刚才也跟朋友说了,我说中国的古典诗词里面它自己有它的感发的生命,我说杜甫和宋玉相隔几百年,杜甫读了宋玉的诗还是感动的,辛弃疾和陶渊明也隔了很多年,辛弃疾读了陶渊明的诗也还是感动的。所以我觉得在中国旧诗词里面,而且你想我们中国那么久远的那么多的诗人词人的,我们现在留存下来的是大浪淘沙以后留下的精华。
所以这些都是我们中国的这些精华的人才,这些人的才智,他们的感情,他们的意念,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志愿,都保存在他们的作品之中了。所以当读他们作品的时候,我们也受到了他们人格的一种感化,而我认为这是我们中华民族非常重要的做人立身的基本的质素。要不然你茫然无所适从,就是我说的跟风,大家都是追求外表的这些东西,而自己把自己本身的立国和立身的精神品格修养丢掉了。
立国有立国的根本,立身,一个人要有立身的根本,不是盲目的追求外面的享乐、奢侈、物质,不是这样子。现在一些人都是目迷乎五光十色,耳乱乎五音六律,没有一个立身的根本,盲目的追求。而且为了盲目的追求不惜出卖自己的人格,出卖自己的品性,这是一种堕落和败坏。
现代人根本不懂格律平仄 没有写古诗的质素
凤凰网文化:现代人去做诗词的时候,要不要还是那么严苛地去遵守那种格律、平仄?
叶嘉莹:我觉得你要不然去写新诗、现代诗是可以的,你如果写旧诗就要遵守旧诗的平仄,因为它是经过多少代的、千百年来大家实验出来的一种最美的形式。你破坏了它真的就是,这个不是说你创立一种美。
李白是可以,你看李白七言的那些个古风,像《蜀道难》之类的什么这些,它是参差错落的不整齐的字句,他可以破坏,因为他破坏之后建立了自己的一种美。现在的人不懂得格律,把格律破坏之后他自己没有任何的美感。
我是就常常以骑车来做比方,我原来也骑车,你要想车走得稳,就是说你一定要保持对车的平衡,车能够前进。那么你如果是一个骑车手段很高的人,你可以把两手放开,你甚至可以把两脚放开,或者把一只脚放在这个车架上,你车还往前走,以不倒为原则。就是说旧诗,像李白那种不受拘束的天才,他可以破坏很多格律,但他保持一个美的基本,他破坏之中有建立。
现在的人根本无所谓破坏,他就是不懂,他根本就不懂,不通,什么是美他根本不懂。而且他的语言、智慧不够丰富,他找不到适当的字来表达自己,他用的字都是不妥当的,都是不合适的,声音也是不调协的。他根本没有审美的观念,随便写一个就说我这也是一首诗了。诗有诗的质素,它应该有语言、声音、节奏的一种美感。
我对现实生活要求非常少 最留恋哈佛时光
凤凰网文化:您看您从北平一直漂到台湾,然后从台湾到美国再到加拿大,再到现在回到这里,哪个时期是您比较留恋的时期?
叶嘉莹:我最留恋的是我在哈佛大学给我很好的研究环境的那时候。我这人喜欢读书,有一个地方给了我很好的研究环境,好到什么程度呢?我追求的不是一切物质的享受,我有一段时间在哈佛大学做研究。
那个哈佛远东系的教授对我非常尊敬,我的办公室就在哈佛燕京的图书馆里边,旁边一开门就到处都是书架。楼下燕京图书馆的书,中文的英文的很多。我不但办公是在图书馆里面,而且哈佛大学图书馆给了我他们馆的钥匙,就是五点钟下班了,所有人都赶出去了都走了,我可以留在我的办公室继续做研究,我愿意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我在温哥华这么多年,我每天早上9点钟每天带两片三明治就去了学校,到他们图书馆关了门,我就不能在图书馆待着了,我可以在外边接着工作,但是哈佛大学允许我在里面工作。
我对现实的生活要求非常少,早上两片面包,一碗麦片,现在张静老师在旁边,她跟我一同在温哥华生活了三年了。早晨两片面包,一碗麦片,中午带两片面包,焯一些青菜,就是把青菜拿开水一烫,带两片素火腿,然后面包上涂上一边是花生酱,一边是果酱,这就是带些水果就是我的午餐。我带着这个午餐我到了图书馆就留在我的小房间。
所以原来台湾有一个出版公司的总经理说我要看叶先生工作的房间。我原来教书的时候有一个办公室,我退休了在图书馆保留一个小房间,四不通风,一间窗户都没有。不过咫尺之地,大概就是从这里到那里,就是这么一个小地方,只有前边的两排书案,一把椅子,我在那里工作。从早晨去,中午下来到那烧开水的休息室烧了开水,然后吃了我的三明治,吃了我的青菜水果,我回到那里继续工作,到图书馆关门我才离开图书馆。
离开图书馆我还并没有回家去休息,图书馆外面有沙发有椅子有凳子,我没有做完的工作,我继续在那里做。一个小时之后我再回家,这还不是我那么爱工作,是你如果在下班的时间回家,那个车子拥挤得不得了,你过一个小时路上的车子就很清静了。
我当时开车,我不用跟人去挤。所以我是觉得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安心读书,而且我可以安心写作,我不但可以跟古人,而且是那么美好的,有那样的才华,有那样成就的古人,有那样理想的古人,我都可以跟他们来往。而且在来往以后,我可以把他们一个一个抓出来,我能够分析、解释、介绍给后代的人,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所以你看我分析古人的诗词。
你看看我所写的那些个书,我觉得这是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一件工作。而哈佛给了我这样一个环境,让我能够安心工作,而且所有的书任凭我取用,我认为那是最幸福的时间。
凤凰网文化:那有您最留念的,那有没有让您觉得就是不想回首的时期?
叶嘉莹:哈佛大学这么美好的生活,当然我想起来还是觉得我有这样的幸运,有这样的环境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那当然也有不幸的事情,像我女儿和女婿车祸死掉了,两个人同时死去了,这个我当然不愿意回想,但那是存在在那里的。
90岁独居生活:剩饭剩菜我热一热就吃了
凤凰网文化:您现在每天的生活都是怎么安排的?
叶嘉莹:我生活怎么安排?
凤凰网文化:就是现在每天的安排。
叶嘉莹:每天我早上起来喝粥吃个馒头,我等一下去看看,我中午就是昨天晚上的剩饭剩菜,你看我九十多岁我现在是一个人,我剩饭剩菜我一热我就吃了,晚上五点半之后一个保姆来给我做晚饭,把晚饭多做一点留下一半,我明天中午就吃了。我现在接电话、开门、安排一切这些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独立的。
凤凰网文化:还会讲课去做讲座吗?
叶嘉莹:就你们来给我浪费很多时间,浪费很多精神和气力。
凤凰网文化:不是浪费,是让更多的人去了解知道古典诗词的重要性。那您现在还上课吗?
秘书张静:每周也上课,上课在先生家里上。
叶嘉莹:我是这样子,我每周有研究生来上课,其实我正式的研究生现在是不多,只有三个人,但是旁听的有很多,你说不喜欢古典诗词,我这旁听的一大堆,什么人都来了,他们还愿意来旁听一下。
另外有的时候,因为我年岁大了,如果有讲座我身体好的时候我过去,我可以站在那里两个半小时不喝一口水,也不坐下来,可以一口气讲下来。而且不用讲义,我都是背出来的,现在都要做PPT,我觉得那些对我说起来我是不赞成的,我愿意我随性讲到哪里就是哪里。
我的行文譬如平地涌泉,但当行之所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你弄几个字幕,非说这字幕,先让你写一个计划,这都是限制,我其实不喜欢这样子。我现在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现在的学生程度太差了。你在这边说,他什么都记不下来,你非得给他一个字幕,写上一个字幕,预先准备了对我是限制,我愿意我讲到你说到哪里,我所引用的都是我背出来的。
凤凰网文化:您经历过那么多的了忧患,您只靠诗词来做自己的精神支撑吗?
叶嘉莹:我现在不只是诗词,有人就问我七十岁说有什么。我说孔子说:三十而立,四而不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他说你现在八十九十了怎么样?我说八十九十我也可以用孔子一句话来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下学而上达,知我着其天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凤凰网文化/杨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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