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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赫拉巴尔诞辰百年:孤独依然喧嚣


来源:南方都市报

“赫拉巴尔的一生,就是一个典型的中欧人在二十世纪的生活经历。”马扎尔说,但是他在作家中又是如此独特,堪称传奇。“他的一生见证了中欧在二十世纪的起起落落。”

“二战”结束后,“冷战”时代开启。1945年,赫拉巴尔结束了学业,获得法学博士学位。但他没如父母预想的那样成为一名律师,先在老弱病残小手工业基金会当代理,后在一家批发公司当业务员代表,接着又在一家公司当推销员。

1949年,赫拉巴尔放弃家乡优越的生活条件,到布拉格自愿成为克拉德诺钢铁厂的工人。他独自生活在布拉格郊外的利本尼区堤坝巷24号,这是一个废弃工厂车间改成的大杂院,是个住了很多茨冈人的破旧贫民区,墙壁剥落,厕所和洗澡间都要穿过外面的院子,洗漱用水都要提着桶到外面去打。赫拉巴尔在这里一住就是二十年。马扎尔曾经听赫拉巴尔堤坝巷楼上的邻居讲,赫拉巴尔从钢铁厂回来,老远就能听到他五音不全的歌声,邻居的妈妈总是说:“你们听呐,博士来了!”

这期间,他每天早出晚归来回四十公里到钢铁厂劳动,在钢铁厂和他一起劳动的,除了老工人外,还有许多从前的教授、工厂主、银行经理、律师、男女囚犯等等各阶层大杂烩。赫拉巴尔在这里海绵般汲取丰富的题材,写作由原来多愁善感的抒情转变成书写现实普通人的写实。他说,“最大的英雄是那个每天上班过着平凡、一般生活的普通人;是我在钢铁厂和其他工作地点认识的人;是那些在社会的垃圾堆上而没有掉进混乱与惊慌的人;是意识到失败就是胜利的开始的人。”

1954年在冶铁厂遭受了严重的工伤以后,赫拉巴尔成为了一名废纸收购站的打包工,与论吨称的废纸打交道,其实劳动量比在钢铁厂时还重。马扎尔记得,在一份当时的《布拉格晚报》的偶然报道中,提到“三男一女成天搬运这好几百公斤的废纸。赫拉巴尔同志乐呵呵地回答说:‘四月份有一百一十吨呢!’”马扎尔说,“三男一女”中的那位女士是一位前企业主老板的妻子,其他三位一位是废纸站站长,一位是工人赫拉巴尔博士,一位是工人贝克乌特,曾经的举重运动员、撑杆跳高和橄榄球运动员,也是《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的主人公汉嘉的原型。之后,1959年到1961年间,赫拉巴尔作为一名舞台布景工到诺依曼剧院上班。

1960年代中期,文化领域迎来了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一些之前在文学领域沉寂或者被禁止的创作主题开始重新活跃起来;随之出现了一些新的作者如:约瑟夫·史克沃莱茨基,阿尔诺什特·卢斯蒂格,米兰·昆德拉等等,“电影新浪潮”也大获成功。1963年赫拉巴尔的处女作《底层的珍珠》问世,那一年他49岁。书一面世便大受读者和批评家欢迎,“因为他们找到了一本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书。”马扎尔说,赫拉巴尔那些放在抽屉里的作品开始逐渐获得出版,在捷克文坛也日益获得声誉。

但好景不长,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被苏联军队占领之后,审查制度再次恢复。一些艺术家移居国外,比如米兰·昆德拉,再如《飞越疯人院》的导演米洛什·福尔曼。1970年,赫拉巴尔的两本新书被从出版社清理到了废纸回收站。已出版的著作也从书店和图书馆的书架上撤下来,根据他作品改编的电影被禁映,赫拉巴尔也被作家协会开除。

70年代,赫拉巴尔离开布拉格,到了布拉格近郊克斯科的林中木屋生活。在那里,创作欲再次爆发,赫拉巴尔不为出版再次伏案写作,在这个最艰难无奈的时期,赫拉巴尔一生顶峰之作《我曾侍奉过英国国王》和《过于喧嚣的孤独》先后完成。

“有25年时间,他的作品就是写给自己看的。不像现在的作家,写出来就出了。”马扎尔说,他的作品只能通过国内地下出版社或者位于加拿大、德国和瑞士的流亡出版商发行,从而得以在读者之间传阅。“对出版,赫拉巴尔是很无所谓的心态,有作品出版最好,没有也没关系,他写只是因为他喜欢写,他很纯粹,只是特别享受那些人物写出来的过程。他说,通过写作才知道我是谁。”

捷克人心中最有“捷克味儿”的作家

在许多捷克人看来,卡夫卡用德语写作,而米兰·昆德拉是从捷克“逃跑的人”,只有赫拉巴尔,真正并永久属于这片土地。

“有一天俄国的侵略将会被忘记,人们在谈这些年月时将会说这是捷克文化的伟大时期,这时期有过、生活过写了《我曾经侍奉过英国国王》和《过于喧嚣的孤独》的赫拉巴尔。”1997年赫拉巴尔去世时,米兰·昆德拉曾经这样对捷新社驻巴黎的记者说,“他是任何人不可与之相比的,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

据说在捷克问本地人,捷克有谁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人们第一反应是赫拉巴尔。其实得过诺奖的是捷克著名诗人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赫拉巴尔曾经在1994年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但赫拉巴尔在本国的声誉可见一斑。

到目前为止,赫拉巴尔的77种书,以27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的33个国家发行。他的文学作品也在捷克电影新浪潮运动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底层的珍珠》是捷克电影新浪潮的开山之作,《严密监视的列车》和《失翼灵雀》分别拿下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和柏林金熊奖。

“无论是人口还是国土面积,捷克在世界版图上都是一个弹丸小国,但盘点他们二十世纪的文学和作家,影响是很大的。”翻译家、《世界文学》前主编余中先说。“说起捷克文学,人们可能会忘记卡夫卡,我们以前总结卡夫卡就说他是德语作家,当然没错,但是卡夫卡是布拉格人,他所处的时代是当时的奥匈帝国,德语是官方语言。”但是,在许多捷克人看来,始终使用德语创作的卡夫卡,并不能代表捷克文学。

再有被誉为捷克文学“无冕之王”的米兰·昆德拉,捷克人始终不觉得昆德拉是“自己人”,他们认为1968年布拉格之春后出走法国的昆德拉是“逃跑的人”,“昆德拉很有意思,尽管他最出色也最出名的作品都是捷克语写的,但昆德拉著作的所有授权版本都是法语版。”北京外国语大学捷克语专家徐伟珠告诉南都记者。在捷克人看来,赫拉巴尔才是他们国家真正有捷克味的作家。

SE R PE N S协会此次中国之行带来了一部赫拉巴尔的纪录片,里面有赫拉巴尔晚年很多珍贵的、未曾公开过的视频资料。

在生命最后几年,赫拉巴尔孤身一人,没有孩子,妻子已经去世,他每天的日程是不辞辛苦地搭公交车到克斯科他的林中小屋去,去看他的猫咪们,有时候给猫带些牛奶、香肠和肉。马扎尔说,猫咪们每天上午十一点会走到车站去迎接赫拉巴尔,而且大老远就能认出他来。一般情况下,下午听完收音机里的维也纳新闻,通常在午后两点,赫拉巴尔会关上收音机,将钥匙放到木屋的柴堆缝里,再搭上回布拉格的公交车,来到金虎酒家。

赫拉巴尔在1995年3月写下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小段话:我跟着天意走,现在就只写着玩儿,写完后就不会再看了。我已经对自己写的东西不感兴趣了,我要写的东西已经写完了。“如今我到达了虚无的顶峰。”1997年2月3日,博胡米尔·赫拉巴尔从布拉格的医院窗户跳楼自杀身亡,享年83岁。

在北京的朗诵会之后的第二天,马扎尔他们就回捷克了。从中国回去的三周之后,马扎尔和他的朋友们会一起去德国和瑞士交界的城市胡斯·冈,向他们介绍这位赫拉巴尔,“把他的精神传递给更多的人是很好的事情。”“那么在你心中,赫拉巴尔最宝贵的精神是什么?”当南都记者问他时,马扎尔思考了一瞬,“最重要的是在赫拉巴尔那里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同等重要的,他那里从没有坏人,坏蛋,即使那些生活很奇怪的人,但他将他们叫做底层的珍珠。‘生活是美好的,但不是因为它客观美好,而是我眼中视之美好。’这是赫拉巴尔的态度。”

格非谈赫拉巴尔的文学世界

昆德拉原创有限,赫拉巴尔时刻让人惊奇

在作家格非看来,赫拉巴尔是一位特别迷人的作家。他最早读到的作品是《过于喧嚣的孤独》,是社科院文学所的陈福民推荐给他的,之后又看了三四部。“赫拉巴尔对我们来说一开始稍微有点陌生,但今天能给我们陌生感的东西都是珍贵的,因为我们这个社会中重复的东西太多了。”

“有很多人一旦成为有名作家,生活就变得无趣,赫拉巴尔很长时间和最基本的生活没有中断,这是他的作品能够感人至深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觉得在今天这样一个社会,这样的作家对我们今天写小说的作家来说尤其珍贵。”格非毫不掩饰自己对赫拉巴尔的喜爱远甚于米兰·昆德拉。

“他的方法和昆德拉完全不同,昆德拉的方法是西欧的,赫拉巴尔完全是中欧的。你看他作品的时候还不知他要写什么,但你看完他的作品,你发现他处在整个欧洲思想的中心,他的所有思考都在这个中心,但他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方法。昆德拉上来就告诉你我在思考什么,我在想什么,昆德拉表面上看起来是发明了很多方法的作家,但恰恰原创性有限,但是赫拉巴尔带给我的是惊奇,你看到他处理的是普通日常生活,但是居然能写成传奇!”

赫拉巴尔从民间故事中汲取的力量强大而惊人

格非说,赫拉巴尔作品中最打动他的地方是他笔下所有的人物都有神圣性。“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欧洲文学史中我最崇拜的作家,他对我来说最好的品质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一个人,哪怕他在看一个坏人,他也把自己看得比那个人更低,作品里的人物高于作者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原则,所以坏人身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能看到美好的品质,他的头低得比所有人都低。”赫拉巴尔也深爱他笔下的人,“他不是知识分子故作姿态,要为底层代言,他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因为本身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在格非看来,《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的茨冈女孩就像一个黝黑的小精灵,这个女孩破空而来,突然又失踪了,“她是个真实的人物,但是赫拉巴尔的整个描述让她身上有某种神性。”

格非坦言,赫拉巴尔的方法其实是很难的,因为他属于欧洲小说两个传统中不那么被人注意的传统———民间故事的传统。“用本雅明的话来说,正是现代小说的产生,导致了民间故事的消亡,反过来也可以说,民间故事的消亡,导致了现代小说的产生。“民间故事深植于普通人群的传统,开始渐渐让位于闭门造车、通过虚构来揭示社会方方面面的现代小说传统。”在格非看来,赫拉巴尔方法之难在于,他虽然深受超现实主义的影响、有很深厚的知性背景,但不受其拘泥,“你看他谈黑格尔,谈老子,但他属于另外那个传统,强烈的戏剧性、夸张性,强烈的喜剧性。一点不做作,非常自然。”

格非举例,《一缕秀发》中有一段写丈夫骑着摩托车回家,给妻子带了礼物,妻子摸丈夫的口袋,上下左右找遍,终于在最后一个口袋摸到,但其实妻子是知道礼物藏在哪里的,“不断重复描述日常生活中的小片段,写夫妻之间非常微妙的情感,写得精彩至极,这是来自民间文学那个传统的力量。”

“我自己在生活中不用好人和坏人来区分,我用厚和薄,厚的人比较好,在我看来,赫拉巴尔温柔敦厚,我看他的东西,厚,不太容易在阅读上打穿。”格非认为,赫拉巴尔的作品在阅读上有难度,难度不是语言上的,而在于他进入生活的方法,“你需要把握他的思想,了解他要说什么,好比你往杯子里倒水,一个平庸的作家是倒不满,一个好的作家是刚刚好,一个伟大的作家是漫出来,超过这个水杯。赫拉巴尔属于杯子里漫出来的作家。”

[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赫拉巴尔 文学 197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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