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主观》及《论中庸》之后,舒芜尽管仍在参与“胡风派”的评论以及论战,但若即若离心情已露。对1946年至全国解放这段时间,他自己的用词是“困惑和撑持”。所谓“撑持”,当然是无心恋战却又碍于情面,而为这种状况所苦。他说,“越来越感到力微效寡”,“内心的困惑,流露为失败主义的情调”。这种“失败主义的情调”,显然与审时度势有关。随着党一步步走向建立全国政权,舒芜越来越放不下因《论主观》陷入的漩涡,也就是他所谓“《论主观》刚一出来,就受到权威方面那样的打击”。在性格方面,我们可以肯定他不是一条好汉,而且恐怕也不像别的人,那样激于义气。虽然大家不免都在审时度势,但舒芜的不同是较多从自己感受出发,较少从友朋群谊出发。所以,1946年以来,他其实一直是悄悄地从“胡风派”引退,缓缓地拉开距离。
解放时,虽然未必刻意所致,但他与朋友们的地理距离,却远至南宁。在北京及上海,胡风及其拥护者们聚集在一起,舒芜则独自呆在南陲。这已经对以后的事有所暗示。在这样一个遥远的距离中,舒芜暗暗发生着“转变”。1952年,他先后发表《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致路翎的公开信》,公开亮出“反正”姿态。胡风与舒芜从此绝交,乃至发生1954年舒芜随聂绀弩、何剑薰,不告而至造访胡宅,被臭骂出门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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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情脉络上,现在已看得清楚:第一,胡风事件除了思想原因,没有任何别的原因。第二,思想原因则是指,“胡风派”根据他们对马克思主义解放学说的认识和理解,也根据他们对于“五四”特别是鲁迅传统的认识和理解——上述二者在他们看来是一致的——主张一种文艺观,主张一种用文艺投入解放事业的方式,顺带着,还主张了一种革命者的实践与自我改造的理论,而这些主张,与自《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来的权威体系有不一致和相抵触的地方。第三,他们被要求放弃、服从和自我否定,然而他们没有直截了当、心悦诚服地这样做,而是做了一定程度的“负隅顽抗”。
事情无非是这样,再加上一些心理因素和一些人际关系的互动,到1955年终于不可收拾。
我们还能分辨,历史向前推上几年,或向后推二十几年,例如上世纪30年代,和上世纪80年代之后,即使一模一样的“胡风派”存在,也不会导致那种结果。因此,胡风事件是一个特定时期的产物。他们不幸赶上了这样一段历史,从而成为悲情集体。这一点,也是一目了然。
但是,以上只是我们对这种历史最浅显的认知,所形成的反思也不费太大气力。而实际上,历史之所以能够积累起这样一个格局,先前就有漫长的道路。甚至于,事情的由来,也全非权威击碎异端那么简单,击碎与被击碎之间,本身含有极复杂而且密切的关系,有时候令人想到“共振”这个词。这需要从20世纪中国精神走向、价值选择、知识分子意识等辽远的方面求得解释,乃至要从中国历史与文化根基求得解释。舒芜的《后序》令人眼前一亮之处,就在于他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深度,意识到了自己一生变化后面有一种历史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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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近年有关现当代文学史人物的研究,对象几乎都是20世纪中国的左翼知识分子。这首先因为他们是一大现象,数量上平心而论占有优势;其次,在经历上,他们普遍比较复杂、曲折,有更深的内容值得思索。
单就人数众多这一点而言,就足以令人对20世纪中国文化精神的奥秘感到好奇。对于左倾思潮是否占着主流地位,可能会有不同意见。但是我们观察20世纪上半叶的学潮,很明显,几乎都是左翼现象或带有左倾痕迹的,这大概能够说明,在学生阶层中左倾是比较普遍的情形。当然,我们拿不出什么量化的统计数据,来显示学生中左、中、右各自的比例。不过,倘以文坛为例,这种对比却比较容易搞清。虽然从前文学史写作,对左翼之外的作家加以遮蔽,然而90年代后这种遮蔽渐渐打破以来,我们一方面看到过去文学史写作抹煞了一些人的存在,另一方面也发现,对这种抹煞的纠正,没有使文学史的基本布局发生太大改观,换言之,在现代文学史上活跃的、重要的、成就较大的作家,仍以左翼占着明显优势。
这应当是20世纪中国一个根本性的精神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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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洁非 编辑: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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