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芹斋的书画生意

卢芹斋，二十世纪初国际著名的大古董商，将许多国宝级文物贩卖至国外。如今这个名字已经初具象征意义，成为几种近代文物外流“罪恶”的箭垛。谁让他将赫赫有名的西安昭陵二骏等卖给异国呢。然而这种箭垛对于研究者而言却是灾难。理所当然的推理使得某些真相反而被湮没了。读了缪哲先生在《上海书评》（2014年2月23日）上评论《卢芹斋传》的文章后，我想补充谈谈卢芹斋并不太擅长的书画生意。

之所以选定书画生意，是因为古代书画绝大部分是流传有序的传世文物。动起笔来，不会像写盗墓或者“割佛头”那般纠结于“道德处境”。虽然高居翰坚持认为卢芹斋“不真谙熟于中国画”；但无可否认的是，卢芹斋所经手的书画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都首屈一指，他人恐难及其项背。

在卢芹斋开始书画生意之前，西方世界对于东亚绘画的认识仍局限于日本版画和浮世绘，但一些关注中国古代书画的先行者，包括文物商人、博物馆专家纷纷来到北京直接收购。有句俗话“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套用在书画买卖上也很合适。从溥仪赏赐出去变现的书画到庞元济卖出的“中华历代名画”，从罗振玉要求王国维在沪收购书画到吴昌硕、黄宾虹为古玩商史德匿站台，中国收藏家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卖方角色。而买方的主角，从最初的日本人逐步变为美国人，其中最为著名的几位，包括了收购《摹张萱捣练图》的波士顿美术馆中国日本美术部主任冈仓天心，故宫博物院特约专门委员、戴过清政府二品顶戴花翎的福开森，以及推动美国收藏中国古代书画的重要人物弗利尔。

由于供需两旺，在买卖之间做中间人的古玩业蓬勃发展，而上海成为了文物外流的中转站。刘麟生在《燕居脞语》里曾说过：“五十年来，执申江古玩业之牛耳者，鼎足三人。一为管复初，代表来远公司。一为李文卿君，乃文源斋主人。一为游筱溪君，博远斋主人。至争雄于海外者，为来远公司及通运公司。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二九年，为最盛时期。”在刘麟生提到的这四家中，李文卿是沪上古玩界的大佬，其文源斋曾在美国办过多次中国文物拍卖专场，以古代书画为大宗，数量超过百幅，如今鲜有人知；游筱溪以瓷杂为主，也卖过不少古画给弗利尔。至于来远公司及通运公司，则和卢芹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通运是近代最大的文物出口商，其创始人是有“民国吕不韦”之称的张静江。民国初年，通运公司内部拆伙，分出两支，一支由张家老伙计卢芹斋等人合资成立，取名“来远”；一支则由张静江的小舅子姚叔来负责。阮鸿仪在《美国掠夺中国古物之所见》曾批评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纽约市展出中国古物‘极夥’，若夫内奸，岂能偷运出国！有姚某者，自诩曾以名贵瓷器售于美国博物馆，言下颇自得，岂其俦欤？”

此姚某正是姚叔来。倒卖文物还不“深掩马脚，自诡其迹”，反而引以为荣，难怪会引起舆论愤怒。指望这些人流淌着道德血液，无疑是会失望的。不过高居翰曾说过，姚叔来所出售的书画绝大多数是赝品。这听起来，无疑令人心情舒畅些。

相比得到“荫蔽”的姚叔来，卢芹斋成名凭借是商业道德——他出让的书画大多货真价实。1916年出版的《古画留真》收录着《睢阳五老图》等一大批名画影像资料，是完整记录着卢芹斋早年经手书画信息的文献资料。这部精装彩印的拍卖图录代表了当时国内印刷技术的前锋，而其对于拍品传承一丝不苟的著录丝毫不逊色于今日的苏富比们。卢芹斋对于真赝缺乏足够的判断能力，所以书画来源都由合伙人管复初把关。而卢则负责在美国策展，邀请客户等等。这种专业化的运营方式可能借鉴自他的竞争对手山中商社。

1948年4月，卢芹斋在美举办了“中国绘画真迹展览”专场拍卖，展售了二十六副绘画，其中二十幅是张珩旧藏，四幅是长春伪宫散佚。关于这场拍卖会中的拍品，郑振铎的《韫辉斋藏唐宋以来名画集》序言可为参考，文云：

今世能识古画者鲜矣。无论以骨董为业者，惯于指鹿为马；即使收藏家，亦往往家有敝帚，珍之千金。尝见海外所藏我国画，大半皆泥沙杂下，玉石不分。而论述我国艺术史者，每采及不知所云之，下品与赝作据为论断源流之资。夫真伪未辨，黑白不分，即便登座高谈，其为妄诞曲解可知，我国艺术之真谛，其终难为世人所解乎。有心人能不惄然忧之？予既印行《中国版画史图录》二十余册，一扫世人仅知有芥子园、任渭长画册之惑。乃复发愿欲选刊海内外所藏我国名画，抉别真伪，汰赝留良，汇为一有系统之结集，以发时人之盲聋，而阐古贤本来面目。唯此是扛鼎之作，予一人之力万万不足以举。此居，常与徐森玉、张葱玉二先生论及之，皆具同感，且力赞其成，遂议合力以从事斯举。二先生学邃见广，目光直透纸背，伪赝之作，无所遁形。斯集信必有成矣。全书卷帙浩瀚，未易一时毕功，乃先以葱玉韫辉斋所藏为第一集。葱玉为吴兴望族，袭适园旧藏，而十余季来，所自搜集者，尤为精绝，自唐张萱《唐后行从图》以下，历朝剧迹无虑数十百轴，皆铭心绝品也。元人宝绘尤称大宗，至明清之作，亦抉择至慎，只眼别具。劫中尝思墨版辄牵于他，故中止。今得印布于世，诚论述我国绘画史者之幸也。选纸择工之责，由予负之，试印再四，必期惬心当意，久乃有成，装帧可期，不幸葱玉之藏，适有沧江虹散之叹，尤惜楚人之弓，未为楚得，徒留此化身数百，流览仅资此。予所深有感于秦无人也。

为“中国绘画真迹展览”专场撰写拍品提要的是如今闻名遐迩的旅美收藏大家王季迁。《王季迁读画笔记》中提到：

当庞莱臣卖画给弗利尔先生时，有几张宋元画退还给庞莱臣。那时洋人对中国画不像现在这么熟悉。王蒙《夏日山居图》和钱选《浮玉山居图》，庞莱臣开价每张是3000-4000美金。这两张画退了回去，因为没兴趣。那时在上海，一个中学教书教师赚8-10块大洋一个月。

当时，福特车（Ford Runabout）价格不到三百美金，一般宋元画的价格差不多如此。书画外流的利润之高可见一斑。

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