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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吴昊


来源: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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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了吴昊这个GAG师傅一年后,忽然一天,昊Sir对我说,“你应该下山了。”于是便把我送到当时度GAG的“少林寺”,《欢乐今宵》,当一个全职的度GAG佬。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度GAG,一天五只GAG,一星期五天,一个月四星期,一年十二个月,如此日GAG夜GAG的度GAG生涯,足足过了七年,七年之后,我成为“五台山”(即香港五家电视台)上度GAG王牌,薄有名气了,有一次,记者访问我,为什么我能度到这么多好GAG,我骄傲地说,因为我幸运,有一个好师傅,吴昊。

吴昊 1947年8月11日生于广东东莞,原名吴振邦。中学时采用笔名吴昊投稿撰写影评,1971年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社会系,1973年加入TVB任编剧撰写剧本。曾编写的剧集包括《家变》、《网中人》、《上海滩》、《千王之王》、《亲情》等。1989年离开TVB,加入浸会大学,担任电视电影系讲师,其后成为系主任。此外,吴昊致力于收藏文化遗物及研究香港历史典故,出版过《香港老花镜》、《香港掌故》系列、《老香港》系列等书籍。2003年证实患上食道癌,2009年9月退休。2013年12月16日凌晨在香港去世。

半辈子里,写了数以百万计的文字,几乎什么体裁的文字都写过,但为了一位朋友的离世而写的纪念文,这篇应该是头一遭。

要纪念的主角,是几天前(12月16日)刚离开了我们的吴昊先生。吴昊于上世纪70年代便进入香港无线电视(TVB)任职编剧,然而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并非创作了《上海滩》、《家变》、《网中人》等疯魔香港万千师奶的电视剧,而是他对香港本土民俗掌故,怪闻猎奇的搜集、整理、编撰,数十年来,为本土文化留下极其珍贵的文字遗产。吴昊除了是香港掌故专家外,亦沉醉研究幽默和笑话,尤其钟情黑色幽默,他自谦说,他并非什么编剧家,作家,只是一个用笑话混口饭吃的度GAG佬(注:编写搞笑段子的人)而已。

我第一次见昊Sir(行内人对吴昊的昵称),要数到36年前(1977年)的秋天,那年我是刚离开校园的年轻小伙子,刚巧TVB开办编剧训练班,报了名,谁知没被录取。一个月后,又看到TVB聘请编剧,死心不息,通过世叔伯找到当时在《欢乐今宵》任编审的胡美屏小姐推荐,胡小姐连我的面也没见过,便叫我直接找一位吴先生,当然这位吴先生,就是吴昊。

说来惭愧,第一次见到吴昊,我不敢呼其名字,因为我连“昊”这个字应该怎样读也弄不清,昊Sir上下打量了我30秒,问我叫什么名字,写过东西没有,我战战兢兢回答,我叫黎文卓,在报纸《儿童天地》写过几篇文章,在学校的戏剧组编过一两个短剧,吴昊听罢,便说:“明天上班吧。”

我呆了好一阵子,之前以为进入TVB当一个编剧要过五关,斩六将,杀过天翻地覆,万万想不到是如此无风无浪,轻描淡写,别忘记这是70年代,电视台是当时最得令、最时尚前卫的行业,是年轻人向而往之的寻梦园,而我编剧梦也就在这一刻开始。

昊Sir是我在TVB的第一个直属上司,也是影响我创作生涯最深的导师。第一天上班,昊Sir便叫我写几只《林亚珍》(萧芳芳主演的搞笑节目)的GAG,我绞尽脑汁写了一批,可惜全被导演撕掉,一只不用。昊Sir鼓励我不要气馁,他觉得我有度GAG的天分,可从这方面努力,他更说,TVB有数以百计出色的戏剧编剧,但度GAG佬却没几个。

之后,昊Sir教了我许多编写笑话的幽默原理,他说要做一个成功的GAG佬,先要好好解答以下难题──

“伙计,点解我碗面有只苍蝇?”

这是学写GAG的第一道功课,这个题目,可以有千变万化的答案:

“老友,廿蚊碗面,唔通俾只大笨象你食呀!(朋友,二十块钱一碗面,难道还要给你吃大笨象吗!)”

“无理由,我已经在碗面喷了杀虫水,怎可能有苍蝇。”

“兄弟,鼓励吓啦,厨房已经有进步了,昨天每碗面还平均有三只苍蝇呢。”

就是因为这只苍蝇,我爱上了GAG,一有空闲,就写一只苍蝇GAG给昊Sir品评。昊Sir是电视台编剧中第一个系统研究中外笑话理论的人,我曾问昊Sir,幽默世界中,最高深的境界是什么,昊Sir毫不犹疑说:黑色幽默。

昊Sir有一句很玄的话去形容黑色幽默,就是,当悲剧走到最尽头,就是喜剧。三十多年来,我仍在探讨这句话的真义玄机。虽然我已经成为一个有名GAG佬,写了近万只GAG,出了几本教人写笑话的书,是香港写笑话最多的人,但对昊Sir这句话也只能领悟六七成,可惜昊Sir已离去,没办法亲身请教他了。

跟了吴昊这个GAG师傅一年后,忽然一天,昊Sir对我说,“你应该下山了。”于是便把我送到当时度GAG的“少林寺”,《欢乐今宵》,当一个全职的度GAG佬。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度GAG,一天五只GAG,一星期五天,一个月四星期,一年十二个月,如此日GAG夜GAG的度GAG生涯,足足过了七年,七年之后,我成为“五台山”(即香港五家电视台)上度GAG王牌,薄有名气了,有一次,记者访问我,为什么我能度到这么多好GAG,我骄傲地说,因为我幸运,有一个好师傅,吴昊。

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从度GAG佬升为一个监制。监制的第一个节目叫《香港倒后镜》,灵感来自昊Sir所编写的历史掌故书,《香港老花镜》,我尝试把搞笑的GAG手法融合到严肃的历史题材中,竟然创造出一种别开生面、信息与娱乐并重的模式去讲历史。《香港倒后镜》成为当年收视率最高的综合性节目。这份荣誉,昊Sir应占一大功。

跟昊Sir接触过的人,几乎都称他是一等一的好好先生,他脾气极好,从来没见过他发火骂人。他对新人循循善诱,毫无架子。记得某天,一个叫黄荣灿的新人到编剧组上班,这位黄兄刚从内地移民来港,说着一口不流利的广东话,故此常被老鬼编剧嘲弄欺负,但只有昊Sir最关心他,为他度身订造工作,引导他尽快融入体制,适应香港环境。后来这位黄先生辞职,入了金融界,临别时对我说,在无线电视,他只佩服和尊敬一人,就是吴昊。

顺道说一个掌故,吴昊参与创作的《网中人》,戏中廖伟雄饰演阿灿的角色,原形就是这位黄荣灿,而阿灿的“灿”字也是从中而来。

昊Sir是正正经经的好男人,嫖赌饮吹全不好,闲时最大的爱好是打“天九”,他说天九游戏有极深沉的中国式文化,值得深究,还教晓《大天二》的来源就是来自天九。(天九最大的两只牌,第一是天,第二是地,第三是人)天和地都可以“打”人,所以“大天二(地)”的意思就是“专打人”。

昊Sir就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随随便便,顺手拈来的一句话、一件物品,他都可以娓娓道出其来龙去脉,趣味盎然,如沐春风。

俱往矣,如此一个有品有味、有才有趣的大好人、大学者,正值壮年之躯,便骤然远去,叫人悲伤唏嘘。昊Sir最自鸣自得的是当一个GAG佬。也许GAG佬此词用于吴昊身上,已有点不敬了,以昊Sir对GAG的理论贡献,与及培植GAG佬之不遗余力,相信用上“一代GAG师”,也不为过也。

度GAG的人,多是乐观主义者,透过GAG的境界,对人生的得失生死,看得透透彻彻,昊Sir说过,在他葬礼上,不要歌功颂德,不要悲伤痛哭,最好找一个人讲一个好笑的笑话。

我不知谁会在昊Sir的葬礼上说笑话,但我先借此向昊Sir说一个最后的苍蝇笑话──

吴昊上了天堂,到一家面店吃面,吴昊发觉汤面有一只苍蝇,吴昊是好好先生,没有张扬,只把苍蝇拨走算了。

结账的时候,吴昊发觉账单多收了十元,吴昊不明问为何,伙计说:因为你的面多了一只苍蝇。

吴昊有点气愤:面上有苍蝇,你不减价,还要加价。

伙计说,这只苍蝇不是一般的苍蝇。

吴昊:那是什么苍蝇?

伙计:这是一只会说GAG的苍蝇。

昊Sir在天之灵一定会微笑,以“笑声”救地球,一直是他的良愿,当世界上连苍蝇也会说GAG,这就是真正的天堂了。

下笔至此,忽然想起昊Sir那句话:当悲剧走到最尽头,就是喜剧。也许这就是昊Sir说的黑色幽默境界。

昊Sir,一代GAG师,安息吧,上帝带走你,但带不走你为人间留下的GAG。

文/黎文卓

 (作者系香港编剧,本文原题《当悲剧走到最尽头,就是喜剧——悼念一代GAG师吴昊》,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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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新”香港人

1.先说说吴昊

我其实不太了解吴昊先生在TVB年代到底负责什么工作,一直以为他只处理数据搜集和编审,也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做“昊Sir”。他也确有老师气质,喜欢跟年轻人聊天,喜欢教导和鼓励年轻人,更喜欢把年轻人的目光指引向遥远的掌故文物。

我便是曾受鼓励的年轻人之一。那一年,昊Sir仍在电视台工作,我不认识他,但他认识我妹妹,因是同事,我尚在芝加哥读书,暑假返港,他托我妹妹找我,说想跟我聊聊。我当然去了,从港岛搭车到九龙,来到TVB,感觉水远山长,好远好远的一段路,头都昏了,但心里有着传媒梦想,暗暗希望他能介绍我到电视圈谋个工作。

原来昊Sir真的只是想跟我聊聊。那年头我已在报纸撰写专栏,小小的方块,在学生版的小园地,跟比我更年轻的读者分享我在外头世界所见的人世刺激和知识惊奇,没想到读者群里也有不太年轻的人,如吴昊,而且热心,觉得我的每天五百字有点意思,便想结识;那年头,他大概四十岁吧,比我现下的年龄还小,我在他的年龄可从没他的热情和亲切,其实直到如今,依然没有。

那天下午昊Sir请我在电视台餐厅吃饭,谈潮流文化,谈城市书写,我提及自己喜欢编剧,他说,“好呀,若有好剧本可以寄来给我,我把你介绍给导演,但我必须提醒你,观众很俗气的,你必须有迁就的准备,等到成名了,有权说话了,才去搞自己真正的理想作品。”

吃完饭,昊Sir送我搭小巴,站在车外,诚恳地挥手道别,那于年轻的我已经算是很大的礼待,受宠若惊,我还记得他那双在眼镜片背后的真切的眼睛,笑眯眯的,比我更像个孩子。若干年后我回港工作,多次邀他在副刊撰稿,他也写了,偶尔传真几句话聊天,仍然是鼓励多于一切。我记得其中的话语是,香港传媒圈很复杂很恐怖,许多人是笑里藏刀,也有很多人喜放冷箭和无中生有,别太在意,只要你有本领,他们是伤害不了你的,至少你要相信自己。

我记得自己一直想回复,但没回。许多时候越是想认真回复一个人,越是拖着,拖到后来便觉得不必回了。心里领受,来日总有回报的机会。最后一次见到昊Sir是在澳门偶遇。在市政厅的喷水池旁,他来淘买旧物,欢天喜地,表示刚买了一张民初木椅,那笑容,仍旧年轻与纯良。寒暄几句,挥手道别,从此江湖不再见。那次原来是永远的道别了。

2.再说说也斯和文思慧, 以及他们的香港

年初有也斯,年末有吴昊和文思慧, 都是成长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文化人和创作人和学者, 年龄都不过刚满六十或才刚出头,怎么在世景摇荡里都等不及看清楚下文便先离开?

死生事大,无人能做主,不管他们都对这土生土长的城市如何难舍难离。

还有许多事情未做完呢。该研究的香港掌故未研究完,该说的笑话未说尽,该教的学生未毕业,该指导的论文未写毕,该写的新诗尚有太多太多的文字灵感等待发掘,该被填满的肠胃尚未被这人间烟火满足个够,该耕的田园尚未收成,该呐喊保护的土地仍在继续被侵略被凌迟被商业殖民,这个成长出生的城市,这个被梦想与挫败一再重复袭击因而爱恨浓烈的空间仍在等待他们的付出与享受。但,没有了,他们不在了,系咁先啦拜拜(就先这样啦,拜拜),再没你们的份了。

然而所有努力必然是未完待续,由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形式和方法,朝向不同的目标和终点,替这城市添加极不一样的趣味。一个城市的丰富质感不就是由不同时代的人所分构而成的吗?但大前提当然是,你居于这城市,你从这城抽水却亦要为这城市付出,而不是只为了前来这里,攞着数(赚小便宜)。

也斯、吴昊和文思慧三个名字摆在一起,刚好分占了这个城市的三段光谱。也斯:学术的、文学的、人文摄影与人文美食的。吴昊:电视的、流行文化的、掌故怀古的。文思慧:哲学的、环保的、行动实践与社会关怀的。五六十年代的孩子在七十年代真正长大了,独立了,自主了,面对世情剧变,决志选择以自己喜欢和适合的方法去响应、互动、思考;香港若真有“本土派”,他们便是第一代成熟的本土派,但并非用谩骂或歧视或攻击来关爱本土,而是用尝试与探索,用进取的胆子和细致的眼光去开拓空间。香港这城市被他们的努力撑大了,香港这名字,每笔每划都有他们的墨迹。

我不是引述过多次陈冠中对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香港城市文学看法吗?

“我们乃杂牌军,偶然春风化雨长大成为同路人,集体颇蛊惑地利用各种刁钻偏锋的写法进入香港多中心多诠释的现实,凝固捕捉转瞬即逝似有似无的本地现象,甚至毫不犹豫地扭曲中文独创句子来定影一些大家心中有数但不一定说得出来的感觉。大概如尼采所说,我们写文是为了令一些本来未曾表达或不能表达的东西变成可以表达,至于这些东西是否值得表达或保留,我不知道,就让直觉的写作冲动代替文章留万世的大包袱吧。正如香港,我们没有先例,难找借镜,误打误撞,自订游戏规则,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欺。我常警愓自己,写文不要急于附和既有的文学标准,不要自动献身去配合任何文化大传统,是叛徒创造传统、异端转化正统。Together let's live out and write down all the contradictions of our time。”

其实何止文学。流行文化,社价实践,哲学思考,本土派都在离散创新。

三位前辈,以及许许多多他们的同行者,才是真真正正的“新”香港人。

文/马家辉(作者系香港文化人)

录入编辑:王卉

标签:香港 香港人 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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