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胡适传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困难一个是资料浩瀚。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开放的胡适档案中文就有2000多个卷宗,英文有510个卷宗,而且很多不能复印。我觉得一辈子都看不完,所以我决定从英文卷宗开始看。”然而,最大的挑战并不在于自传档案卷帙数量,而在于它是一个筛选过的传记模本。“我们可以说,在中国近代知名的人物里,胡适可能既是一个最对外公开、又最严守个人隐私的人。他的自传资料,他有些挑出来出版,有些让朋友传观,有些除了请人转抄以外,还辗转寄放保存。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极其谨守个人隐私的人。他所搜集、保存下来的大量日记、回忆以及来往信件,其实等于是已经由他筛选过后的自传档案。从这个意义上说来,那就好比说他已经替未来要帮他立传的人先打好了一个模本(a master narrative),在他们为他立传之先,他已经把那些他不要让人窥密或分析的隐私以及他思想成熟以后所放弃的主张和想法,都一一地从他的模本里剔除了。”比如公开出版的胡适和美国女朋友韦莲司的通信是经过了删节的,必须比对原文才能看出端倪;有些信原件故意剪掉一半,似乎有意让后来的研究者伤脑筋。
面对这个传记模本,江勇振说研究者必须能取其所用,而不为其所制。换句话说,研究者必须要能入胡适的宝山,得其宝,而且能全身而出,不被宝山主人收编为他的推销员,不能被胡适牵着鼻子走。“作为胡适传记的‘模本’,最典型的莫过于他的《四十自述》了。试问到现在为止,哪一个为胡适立传的人,对胡适早年生涯的叙述不是跟着《四十自述》亦步亦趋?为胡适立传的,如果不能识破他的取舍、渲染与淡出,当然只有落得被他牵着鼻子走的命运。”
怎样突破胡适留下的模本?
怎样突破胡适自己的模本?江勇振说,只有用胡适自己的话:“一点点用功的习惯,一点点怀疑的精神”。
用功:胡适看过的重要的书,江勇振都要看。
怀疑:把《四十自述》拿来跟胡适在上海求学时期的日记以及他在《竞业旬报》上所发表的文章对比,就可以很清楚地寻出《四十自述》斧凿、嵌入、建构的痕迹。
比如留美前、编《竞业旬报》时的胡适,有很多文章反映出有点义和团似的爱国主义,这是写《四十自述》时的胡适所不愿意承认的。他早就有了留学西洋的念头,眼看着清廷即将招考第一次庚款留美学生,郁郁不平的胡适在《竞业旬报》第27期的《时闻》栏里写着:“学部现在又要考试出洋留学生了,那一班想做‘外国状元’的东西,都一个一个地赶进京去了。听说这一次考试,先要考一考各种普通学,好像考举人的要考一次录遗,才得进场。普通考过了,再考个人专门学。又听说这一次投考的人,有百余人,内中有几十个被部里驳去,不许应考,唉,何苦呢!何苦呢!”其实,胡适自己也是一个“想做‘外国状元’的东西”,只是时间未到,他自己是在1909年第二次招考庚款留美学生的时候“赶进京去”考上的。更令人玩味的是,胡适已经有了要出洋留学研究西洋文学的梦,却又在《竞业旬报》里,说中国文学的伟大,是没有一个其他国家所能企及的:“我们中国最擅长的是文学,文哪!诗哪!词哪!歌曲哪!没有一国比得上的,我们应该研究研究,使祖国文学,一天光明一天,不要卑鄙下贱去学几句‘爱皮细低’(a, b, c, d),便稀奇得不得了,那还算是人么?”胡适
是留美之后才从民族主义者转变到以爱国为基础的世界主义者。
今天的研究有了互联网更为便捷,虽然网上的资料不是都可靠,但是使用得当可以得到意外的收获。比如在《竞业旬报》里胡适多次提到《真国民》、《国民读本》这两本书,但是没有注明英文书名。江勇振用网络搜索找出原书,原来是两本维多利亚时期的英美公民读本。通过比对原书,可以看出胡适译介这两本启蒙读物时并没有完全忠于原文,同时也没有认识到这两本书有白人至上、亚利安至上的问题。
留美生涯是胡适一生思想形成的关键阶段,也是胡适一生中最不为人所知的一个阶段。研究这一段,《留学日记》是最重要的史料,它的局限性也是不言而喻的。江勇振用胡适的《留学日记》作基础,去参对当时的报纸,特别是康乃尔大学的学生报以及胡适当时所作的演说与发表的文章。“不但如此,我们还必须把胡适放在当时美国和中国的政治社会以及中国留学生的组织和活动的脉络下来观察与分析。”现在康大学生报已经数字化了,江勇振把胡适的英文名字输入,就可以把所有有关胡适的文章都调出来查看。从中可以看出胡适参加了哪些演讲、观看了哪些莎士比亚戏剧。只看胡适日记难免让人误以为胡适课外阅读广泛,其实很多是学校社团组织的活动、是课内的选修课。再比如说胡适在康大的成绩单早已被人披露,江勇振认为只看成绩单是没有太大意义的,他进一步去调查,复印了1912年至1913年康大的课表,这样才能知道胡适具体上了哪些课,从中可以看到胡适主修的是哲学,辅修政治、经济学。
胡适为什么从康大转学到哥大?在口述和自述中表述都很模糊,江勇振从胡适给美国女朋友韦莲司的英文信中才看到,原因是康大不给他奖学金了,康大认为他天天演讲,不务正业。去哥伦比亚大学成为杜威的学生也完全是因缘际会。江勇振查出胡适当时同时申请了芝加哥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胡适的论文要写先秦诸子,哥大的中文藏书比较多,于是就被哥大录取。胡适成名后和杜威的师承成了他要凸显的关系,其实只跟杜威学了一年。“我分析他的博士论文,思路还是实证主义的,杜威当时不给他博士学位完全情有可原。我还查到了杜威访华时的英文残稿,和胡适翻译的中文稿有相当大的差距。”
江勇振感叹,胡适曾经说中国的传说“何止二千斤重”,而从胡适在世时就已经层层积累起来的所有误解、传说、人云亦云甚至胡适云、众亦云,也不啻是“何止二千斤重”!研究者不下死工夫,何如能“从死工夫里求出活见解来”?
“我这本书反映了今天的学术潮流。从学术史的角度看,没有盖棺论定的,这也是学术研究有价值有意思的地方。” 李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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