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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的自我“祛魅”:“一刀成神”的神话?


来源: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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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与任何“一刀成神”的神话保持距离,因为我自觉这只是一种“偷懒”的叙事,时至今日,三岛所引起的争议仍未平息。

《文章读本》,[日]三岛由纪夫著,黄毓婷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9月第一版,32.00元

在有幸阅读《文章读本》、进而认识到作为批评家的三岛由纪夫前,我对三岛由纪夫的印象不可免俗地,落在那个“美与暴烈”的窠臼内。作为一位自戕者,三岛弃绝了白昼的痴人说梦,以最戏剧化的姿势演出那“最后的时日”。三岛的自戕之所以成就典范,乃因他的死是肉体性的。当马雅科夫斯基与海明威用磨钝的枪口对准太阳穴,子弹穿越神经末梢的森林,直达死亡核心;当李白烂漫纵酒,坠河捞月,几世纪后,现代诗人朱湘品毕香槟的甜美,于同一地点迷醉赴死……这些自杀的作家们都无法超越三岛,他们的死都是对肉体的否定,而三岛,他的死是最后一次肉体展示,这一回,蔷薇刑不仅由肌肉与青筋铸炼,并由血酒灌溉。

由于三岛自戕的非凡与特殊,如何接近三岛,是批评家的难题。说到底,一个人凭什么去评论另一个人,去声称自己能够理解另一个人?人们乐于将《金阁寺》看作三岛美学观念的鉴照,其美学逻辑为:一个人沉迷于理想的、观念的美,当现实的美总是相形见绌,唯一的出路就是毁灭那现实的美,让观念的美永葆抽象的纯粹。三岛的人生轨迹仿似这种美学逻辑的实践,是现实的形态无法达到他需要的强度与浓度,转而以暴烈的美终结这样的无能为力么?就像沟口用火焰点爆金阁的巅峰之美。然而,有时这样戏剧化的审美印象对于评论者而言,不见得是好事,是否因为我们过于囿于“美与暴烈”的眩光,而错过较为“低温”的句子?

作为文学批评家的三岛由纪夫,是细致的、挑剔的。上世纪三十年代,谷崎润一郎第一个写了《文章读本》,遂起《文章读本》的滥觞。轮到1959年三岛由纪夫也写《文章读本》,无疑有谷崎润一郎极深的影响。谷崎版《文章读本》之所以受三岛垂青,乃因二人面对的是相类的日本文坛气候。明治年代的维新浪潮不仅引进了西方的坚船利炮,也给日本传统文学带来“立”与“破”,各种翻译腔长句怪句渐成时髦,令崇尚古典日语美感的谷崎与三岛连连摇头。除了二人在文学旨趣上的灵犀相通,谷崎批评风格的明晰、包容亦让三岛倍生好感,“读了谷崎读本豁然被打开眼界,因谷崎先生不偏于自己的好恶、客观地承认一切种类文体的各自价值的态度而加强了信心”。正因化身批评家的三岛节制自觉地趋向“不偏于自己的好恶”,《文章读本》映照出“美与暴烈”之外的三岛由纪夫。

《文章读本》处理的文学问题也许直到当代亦“必有回响”,哈罗德·布鲁姆、特雷·伊格尔顿等文论翘楚对此问题也“念念不忘”:文章的好坏,到底能不能分成三六九等?三岛的文批观体现出他个人的矛盾:作为文化上的右派,他深受日本中世文学的熏染,古典“至死”;作为现代作家,他不得不处理繁复多样的文类与美学,随时随地需要在现代文学地图上调整自己的坐标,修炼其宽容的鉴赏品德。我们在《文章读本》中即看到这种调整的努力。

《文章读本》以对日本推行的现代口语文进行批判开篇,三岛虽尊敬谷崎版《文章读本》“客观不倚”的态度,但对其鼓吹大众“多读多写”的文学观却颇有微词;谷崎认为“文章没有实用和艺术的区别”,三岛是绝对不能赞同的,在三岛看来,专业文学与业余文学的鸿沟是无从跨越的。三岛对现代口语文的微词,源于散漫的口语对艰深奥秒的“美文”的侵蚀,日本古典文学中的修辞、语感与技巧,需要通过长期的精研习得,因此文章当然有三六九等之分了。既然文章有业余与专业之分,相应地,读者也有“普通读者”与“精读读者”之分,“普通读者”对文章“来者不拒”,而“精读读者”则“并不把文学当成短暂的消遣,而是当成目的本身。他是小说世界的居民”。“精读读者”不仅需具备下意识训练后的专业素养、精敏的品味,更需摈弃作家的洁癖,能够品鉴与自己心性不合的作品。不过,“精读读者”的宽容只适合运用于对专业文学的品鉴。

阐明了《文章读本》的执笔目的后,三岛由纪夫开始就“各式各样的文章”进行点评,而细察三岛对“各式各样文章”的分类,二分法的逻辑幽灵如影随形。三岛首先拈出“男性文字”与“女性文字”的轨范,就日语本身的构成与演化而言,日文中的平假名与汉字分别蕴蓄了“女性文字”与“男性文字”的特质。平假名的外形歪七扭八、弧圆无角,绵长地拖曳着情思与感性;汉字密致方正、铁画银钩,浓缩地聚合了逻辑与概念……平安时代的文学作品是用平假名写就的,且大多出自女性之手,因此三岛认为日本古典文学究其根源即是“女性的文学”,这种阴骘的“体质”直到近代仍萦绕不散。我最激赏的一段分析文字可谓点出了日文的“内核”、它独一无二的脆弱与坚韧:

至于日文中存在的抽象概念,始终包围着情绪的迷雾,浸润在感情的湿气里,永远没有机会获得一个概念该有的自主性、独立性和明确性。可是,这种语言的暧昧特性,却因此得以无分男女地渗进民众的话语里,造就了庶民文学诞生的基础。

由于日文中的抽象概念“始终包围着情绪的迷雾”,也就陷入了移植概念过程中惯见的错置与半懂不懂,错置的后果即是古典日文语感的被破坏,“翻译体”长句被当作“正常”语法,从三岛的心性偏好而言,他更倾慕日本古典文学的匀称、耽美,然而“精读读者”的素养使其节制住一己偏爱,我们从三岛对森鸥外与泉镜花的对照中可窥一斑。

在“两种范本”这一小节中,三岛分别鉴析了森鸥外《寒山拾得》与泉镜花《日本桥》的一段,以让读者细味“两种范本”的不同旨趣。“森鸥外的文章建立在汉文修养的基础上,简洁、干净、不假修饰”,三岛在批评上的才气体现在其精确到每个字的细读上,他分析“水来”二字,以其为森鸥外文章的全部滋味,这种近乎冷酷剪裁的汉文用法,正是森鸥外精准、明朗文风的诀窍所在。反观泉镜花的小说世界,“充溢着绚烂的色彩,对感官所追随的事物很诚实地追溯,他并不对任何单一的事物有明确的表达”,令读者在眼花缭乱的感官洪流中陶醉、追逐……三岛在这段鉴赏中展现出其健全的文学批评能力,他既能欣赏森鸥外善用汉文、裁剪冗余的定语,又能体味泉镜花对定语的运用与对细节的迷恋。森鸥外所代表的汉文系统以及泉镜花所代表的日本俳谐传统,三岛由纪夫于两者之间开放纳怀、评鉴游心。稍嫌不足的是,三岛借鉴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的二分法,把森鸥外的文章称为“太阳神阿波罗式”,又把泉镜花的文章称为“酒神狄俄尼索斯式”,会否失之粗疏?

按文体论,三岛本人应该对泉镜花所代表的传统更感亲近,即使是在《文章读本》这种批评文类中,我们亦见三岛抑制不住地为文字之树挂满灯饰。如在品鉴歌德的《亲和力》时,三岛写道:

读者刚开始进入他的小说世界时会觉得无聊,渐渐地眼界被开启之后,就能看见远方的森林和村落、洒满阳光的湖面和牧场……他绝不会像短篇作家那样为路边的野花和昆虫的姿态一一驻足,只是专心致志地前进,带领读者来到终点景观开阔的观景台。

说到底,感官的比喻与定语的粘连正应合三岛的心性,但擅长繁复美文的三岛仍以充分的理解力鉴赏森鸥外的文章,从中,我们窥见了一位品味挑剔,但却能平和冷静地品鉴各式文章的批评家,全然迥异于人们平素对三岛的“偏激”印象。

我始终与任何“一刀成神”的神话保持距离,因为我自觉这只是一种“偷懒”的叙事,时至今日,三岛所引起的争议仍未平息。2011年山下敦弘导演的作品《昔日的我》中,左翼激进青年梅山君一再提及三岛由纪夫,诡异的是,三岛明明是公认的右翼分子……三岛由纪夫似乎成了那些偏激的理想主义者怠于思考时,所祭出的牌坊。在此语境下,《文章读本》成了三岛由纪夫的自我“祛魅”,作为批评家,他挑剔但毫不暴烈,他玩味美但不偏激(他甚至批评了志贺直哉在文学品味上的偏激),重新激活了我们对其人其事的想像——然而一切都只不过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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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三岛由纪夫 文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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