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岭南大学教书,是陈寅恪后半生所做的最重要的决定。这个美丽的校园,在二十世纪后半叶那些风浪和荒唐里,曾一度温暖着他,使他得以置身世外,远离政治,潜心学问。
嘉宾:现在很多人猜测,他为什么解放后不离开大陆,
记者:不离开大陆,对。
嘉宾:我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就认为大陆就是中华文化所在地,他离不开这个地方。
记者:他的根在这里,这个根主要是文化之根。
嘉宾:对,所以他本来要离开大陆是非常容易的,他要到哪个地方教书都可以。
记者:他当时有很多机会,包括去香港机会就非常多。
嘉宾:当然。
记者:香港也主动地跟他也进行很多的安排。
嘉宾:而且在香港大学他教过书的,他到香港,到台湾,到美国到英国。
记者:还有新加坡。
嘉宾:新加坡更不用说了,英国牛津大学,他说要回牛津大学教书,牛津大学一定欢迎,我想一定欢迎他回去,他本来聘请他了,后来他就说眼睛不好他才回来的,他是主动回来的,但是他都不去,这些地方都不去,那就可以看出他的感情,他对中华这个地方他是离不开。
初到岭南大学,陈寅恪就在这里觅得不少旧雨新知。彼时,一向标榜尊重、信仰、言论与学术自由的岭南大学汇聚了众多知名学者。陈寅恪也在这片南国的温润之地体会到了晚年难得的温情。
记者:他身体一直不算是很好的是吧?
嘉宾:一直都不很好,一个大概是太用脑了,所以神经衰弱,
记者:神经衰弱。
嘉宾:睡觉不好,都要吃安眠药,吃安眠药睡觉,肠胃也不是很好,所以他一个要吃,包括解放初期吃那个进口的那个安眠药,还是满足他。另外的这个他要吃面粉,吃的好面粉,在经济困难的时候,还是满足他,
记者:满足他。
嘉宾:另外牛奶每天供应,每天供应牛奶给他,有时候我也受益。
记者:也喝一点牛奶?
嘉宾:我坐在里面跟他工作的时候,师母就拿杯牛奶,喝喝喝,我也受益过.另外我们学校有些鱼塘,当时经济困难的时候,就有隔一段时间,就是打捞鱼上来,分给那些教工来吃,那数量有限,就不能够每次都全校都有的,这次这个吃,下次那个吃这样的,他每次都有。
记者:他每次都有的。
嘉宾:他每次都有。
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共中央向全国发出学习、宣传马克思主义与毛泽东著作的号召,强调要用马列主义的观点和方法教育全国人民,并在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政治学习”的热潮。
而在这个南国温暖的校园里,陈寅恪似乎被阻隔在新生政权带来的雷霆万钧之外,他被获准不出席任何政治运动、不参加任何政治学习。从生活到精神,岭南大学,甚至新生政权的至上而下,都对这个倔犟的老学者给予着特殊的保护。
嘉宾:从中央到我们学校的领导人,对他是爱护的。这点他体会到。
记者:对他很关照的,特殊的关照可以说。
嘉宾:对,特别是我们当时省委书记陶铸,对他非常尊重。
记者:对他很礼贤下士是吧。
嘉宾:我就举一个例子,他每天都要听收音机,他听时事。
记者:听时事。
嘉宾:第二听戏曲,他喜欢听京剧,他那个收音机是一个飞利浦的,解放前的那个收音机。
记者:老收音机了。
嘉宾:老收音机,有一天坏了,不响了,我就帮他到屋里去,我说能不能帮他修一下,因为老先生每天都要听收音机,后来说这个老家伙,我说这是没办法了,这个事情,那我把这个事情反映到学校去,学校反应到陶铸那里去。
记者:这么小的一个事情跑到陶铸那里去了。
嘉宾:当时是开出口商品交易会。
记者:广交会。
嘉宾:出口商品交易会里面,北京牡丹牌的收音机,有一个在展览厅里面,除了收音还可以放唱片,当时还有个叫遥控的,但不是像我们现在这个电子遥控,它一条橡皮带,一个气囊,大概只能够关开这类的,有这个,当时是最先进的了。一个立体的,座机,
记者:一个柜子。
嘉宾:柜子的。
记者:摆在那里是一个摆设。
嘉宾:陶铸就说,展览完以后,送到陈先生家里面,果然后来真的送到他家里面去了,所以你就可以看出,当时各界的领导人,对他的那个关心。
时年60岁的陈寅恪,生命之船似乎寻得了一处恬适的港湾,精神的宁静自由催生出丰硕的研究成果。从1949年入校后,陈寅恪先后在《岭南学报》《南国》等岭南大学刊物上发表了《从史实论切韵》《白乐天之思想与佛道之关系》《论元白诗之分类》等论文十余篇,完成及分别刊行的论文超十万字。文思之泉涌,见解之精妙。给后世学人留下了无穷的余韵。
记者:关于陈寅恪先生,有很多很多地传说,一个传说就是他一辈子坚持独立做学问,不受任何政治的干扰,也不被任何主义所左右,国民党政府时候是这样,后来解放以后共产党政府他也还是这样,据说当时候北京来请他到北京去,担任一定的学术职务的时候,他好像明确提出两条,我不知道它是真是假,第一条就是他这个所的人,不学马列,不参加政治学习,第二请毛公和刘少奇写一个便条给他,以便他以后有人来找他的这种政治麻烦,他好用这个东西做挡箭牌,这个事情是真正吗?
嘉宾:真的。
记者:是真的。
嘉宾:当时,北京市派他得意的门生汪篯来动员他,
记者:来动员他北上。
嘉宾:汪篯以为是很有把握,很有把握可以说服他做这个工作,因为汪篯当他助手的时候。住在他家里面的,
记者:他家里头哦。
嘉宾:所以他来到学校里边,本来学校安排住招待所,我们学校招待所,他说不用,我住在他家里面。
记者:就等于就住到他家里来了。
嘉宾:他们家里面也是欢迎他,但是汪篯就大概讲一些解放后的新思想,
记者:很时尚的新词汇。
嘉宾:他就觉得不高兴了,所以他就讲了这翻话,他说如果你是要跟着我来做,你就要按照我的思想来做学问,否则就不是我的学生。
记者:说得很决绝。
嘉宾:否则就不是我的学生。
那几天,在这间西式的小洋楼里,陈寅恪拒绝了他的学生,也拒绝了以郭沫若、陈伯达为代表的中国科学院请他创建历史所的邀请,从此,陈寅恪向北京关上了大门。1953年后,由于身体原因,陈寅恪几乎闭门谢客,只潜心学问。
嘉宾:他都这些外来的人,一般他都不见得,包括外宾,声明所有外宾不见。
记者:他不见,就好像是他1949年以后,他就发过这么一个声明,他就不见外国人。
嘉宾:不见外国人。
1953年,陈寅恪大病了一场,那一病虽然对他的身体打击很大,可同时也为他迎来了学术上意想不到的机缘和春天。
嘉宾:1953年,他病了一场,后来病好了,身体还不是很好,他就请人到图书馆里面借书来读给他听。
记者:借一点轻松一点的书是吧。
嘉宾:对了,所以借的都是一些评弹,
记者:对。
嘉宾:小说这类的,陈先生读小说我看跟人家不一样,我们看小说就是看完那个情节就完了,他不是,他读完以后他要寻根问底,第一首先就考证这个作者,《再生缘》的作者是怎么样,第二他就发现《再生缘》这种题材,实际上是一种史诗式的题材。
记者:尤其是和国外的,和包括印度和欧洲的一些东西比较起来的话,国外的这种民间史诗的东西,和我们评弹的东西很相似的是吧。
嘉宾:对,这种发现就过去没有人太提到的,没有人认识到《再生缘》有这么一个价值,在文学上。
记者:就这种文体本身其实是有价值的,我们过去都瞧不起这个文体本身。
嘉宾:对了,他把它提出来,大家后来一看了以后,也服了,也确实觉得是这样,第三,他就认为这个作者有自由的思想,他就应该就从这个作品里面表彰,他这种自由的思想。他就发现了
记者:他发现了好东西,
嘉宾:对。
记者:本来是想来消遣一下的东西,因为身体不好,打磨一下时光,消遣一下,结果发现了很有价值的东西。
嘉宾:对,就是这个意思。
记者:就这个,那我知道他后来人们不能理解,所谓晚年专门写“红妆”,其实就是因为这两个人物符合陈寅恪先生,一生中间坚持地两个根本原则,一个是自由的精神,第二个是独立地人格。
嘉宾:对了。
记者:柳如是这个重点就是独立的人格了。
嘉宾:对,所以现在有些人就好像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写这个人,拿来做一个那么大的,花那么大的精力跟她作传。其实他就是这个意思。
记者:如果说他有所指,其实指的是这个,《论再生缘》等于如果做个副标题,等于是论思想的自由,《柳如是别传》要如果加个副标题就独立人格之传。对吧。
嘉宾:所以我说按照我的理解,《柳如是别传》也可以说他一生学术的一个总结。
记者:总结。
记者: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这是陈寅恪先生自己治学的一个座右铭,同时也是他做人,和对于知识分子基本人格境界的一个要求,士,知识分子,读书人之所以要读书,之所以要做学问干什么,就是因为我们要把自己的心志从一般人的、普通人的、一般世俗的见解中间,要从这个桎梏中间解放出来、脱离出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真理的发扬者,我们才能因此而发扬真理,正是因为坚守这样的信念,坚守这样治学的信条,所以你们看陈寅恪在他一生中间,留给我们所有的照片中间,始终是这样一幅坚毅的神情,虽然他的眼睛在晚年双目失明,但是你看出他的眼神中间有一种追求,他有一种坚守,这种坚守成为我们今天来到这个地方,作为我们一代知识分子朝圣的圣地的一个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