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很可能没有读到过钱基博的这本书,他只是在1934年出版杂文集《准风月谈》的后记中剪贴了一篇《大晚报》上署名为“戚施”所做的《钱基博之论鲁迅》。该文对此书涉及鲁迅的内容有这样的介绍:“钱氏之言曰,有摹仿欧文而谥之曰欧化的国语文学者,始倡于浙江周树人之译西洋小说,以顺文直译为尚,斥意译之不忠实,而摹欧文以国语,比鹦鹉之学舌,托于象胥,斯为作俑。……钱先生又曰,自胡适之创白话文学也,所持以号召天下者,曰平民文学也!非贵族文学也。一时景附以有大名者,周树人以小说著。树人颓废,不适于奋斗。树人所著,只有过去回忆,而不知建设将来,只见小己愤慨,而不图福利民众,若而人者,彼其心目,何尝有民众耶!钱先生因此断之曰,周树人徐志摩为新文艺之右倾者。”
鲁迅对此文发出这样的感慨:“这篇大文,除用戚施先生的话,赞为‘独具只眼’之外,是不能有第二句的。真‘评’得连我自己也不想再说什么话,‘颓废’了。然而我觉得它很有趣,所以特别地保存起来,也是以备‘鲁迅论’之一格。”
不过依然需要注意的是,钱锺书在《容安馆札记》第八十四则中,对于鲁迅主张直译的观点,依然和他父亲钱基博持同一立场。这更说明钱锺书的文学观和钱基博何其一致。甚至我们不妨再大胆假设一下,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对新文学及其作家的评价,很有可能就来自于钱锺书,因为钱锺书早年曾为他父亲代笔给钱穆的《国学概论》写过序言,所以这种假设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1979年钱锺书访问日本,在京都的一次座谈会上,有人问他如何评价他父亲的《现代中国文学史》,钱锺书谨慎地说:他们“父子关系的好,是感情方面的良好;父亲对自己文学上的意见,是并不常常赞同的。不过,父亲的许多优点之一是开明、宽容,从不干涉自己的发展。至于《现代中国文学史》,有许多掌故,是一本很有趣味的书;而现代方式的文学批评成分似乎少了一点”。钱锺书提到的“有许多掌故”是一个机智的回答,其中有可能包括了他们当时对中国新文学和周氏兄弟的评价。
钱锺书对鲁迅的看法,还有一个可能是和他与杨绛的婚姻有关。钱、杨相识恰好也在1932年前后,在著名的“女师大风潮”中,被鲁迅讥讽为“上海洋场上恶虔婆”的女师大校长杨荫榆,是杨绛的三姑。杨绛晚年写了《回忆我的姑母》,在文章中也一字没有提及鲁迅,只说了一句:“1924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从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条‘落水狗’。” 这种行文的风格极似钱锺书,无言的深意在熟悉的文坛话语中尽现,提到了“落水狗”,还有想不到鲁迅的吗?但就是不提这个名字。
钱锺书在小说《猫》中明显讽刺了周作人。一般认为,《猫》中的陆伯麟这个人物源自周作人,虽然小说人物是虚构的,但虚构人物有生活来源也是事实。这个陆伯麟,钱锺书在小说中描写道:“就是那个留一小撮日本胡子的老头……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没有像他那样亲日的人或东西。……中国文物不带盆景、俳句、茶道的气息的,都给他骂得一文不值。他主张作人作文都该有风趣。”
钱锺书在这里叙述时用了一个“作人作文“,其实已暗示了这位小说人物的来历。至于这位陆伯麟的言论,在钱锺书笔下,就更让人往周作人身上去想了。陆伯麟说:“这些话都不必谈。反正中国争不来气,要依赖旁人。跟日本妥协,受英美保护,不过是半斤八两。我就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不同。要说是国耻,两者都是国耻。日本人诚然来意不善,英美人何尝存着好心。我倒宁可倾向日本,多少还是同种,文化上也不少相同之点。我知道我说这句话要挨人臭骂的。”钱锺书还借书中一位人物陈侠君之口对陆伯麟作了这样的评价:“这地道是‘日本通’的话。平时的日本通,到战事发生,好些该把名称倒过来,变成‘通日本’。”钱锺书还说这位陆伯麟“是沪杭宁铁路线上的土著,他的故乡叫不响;只有旁人背后借他的籍贯来骂他,来解释或原谅他的习性”。
钱锺书写《猫》是在1946年,当时绍兴确实在杭甬铁路线上。“某籍某系”是著名的“闲话事件”中陈源的说法,主要指当时北大国文系中的浙籍“太炎门生”(如马幼渔、马叔平兄弟,周树人、周作人兄弟,沈尹默、沈兼士兄弟,钱玄同,刘半农等),这早已为人们所熟悉。由此判断,《猫》为钱锺书对周作人的讽刺,完全有史实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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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泳 编辑: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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