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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诗人郑小琼:用诗歌记录现实

2012年03月20日 11:33
来源:法治周末 作者:小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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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面对一个个分离破碎的家庭,我常常感到一阵寒冷

法治周末:你的诗中用了“碾压”这个词。不仅有老板和员工间的,也有同宿舍的成员间的。前者涉及具体的经济利益、不同立场,后者呢?后者是不是更令人寒心?

郑小琼:无论是底层还是上层,这种碾压一直存在着,当下社会依然是一个缺乏秩序的地方,或者制定秩序却没有多少人遵守的地方。

比如,面对劳工,我们制定了相当完备的劳动法规,却没有多少工厂愿意遵守。

同样到了底层,排队先后,打开水和吃饭都会出现碾压的情况,有的为了一个先后顺序打架,欺侮弱者,弱者常常被欺侮,从宿舍卫生到宿舍私下交流都会出现弱者被碾压的现象,弱者常常是不出声的,她们是沉默的,也不敢在宿舍里大声说话,怕被人抢白。

我在《女工记》里曾描述过两个女工,一个自己本身很弱者的童工,我跟她交流时,她常常会面带鄙视的神色去指责另外一个比她更为弱小的童工,我在诗歌中是如此写的“有时她黝黑的脸/会对她的同伴露出鄙视的神色/她指着另一个比她更瘦弱的女孩说/‘她比我还小夜里要陪男人睡觉’"。

而那个比她更为弱小的童工在她面前不敢出声,当这个童工说出,这个更弱小者夜里要陪男人睡觉时,那个更瘦弱的童工脸上的惊恐与不安给我留有很深的记忆,我心里在流血。

另外一个叫亚芳的河南女孩,她是一个孤儿,跟随着叔叔一起长大,他们很多老乡一同进电子厂,是家乡劳务中介介绍进来的,我的诗中写道:“她沉默而容忍她说话被人抢白/……/直到有一天/她的老乡告诉我她失踪了她没有回家/所有人都找不到她‘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估计被人拐卖了那么蠢’她的老乡/仍在嘲笑着她她们冷漠的交谈中我想起她的眼神/胆怯她的孤独与寂寞……”

现实生活中,弱者会把刀伸向比她们更弱小者的身上,在对更弱小者的碾压中找到内心的满足与虚无的胜利。我在流水线做过,作为新进员工,我最害怕的不是组长骂人,而是上下工序流水线工人之间的碾轧与恶骂,我经历过。速度跟不上,个个工友都骂你,或者用半制品推你,还有一些工友故意打你一下,喊你快一点,让人心惊胆颤。我从来不认为是哪个更寒心,其实本质都一样,弱肉强食式的生存。

法治周末:你的诗中提到,年老的女工用流水线上的毛线为儿子在乡下编织起楼房,娶上媳妇。伟大还是悲哀?总觉得老年人背井离乡是很悲凉的一件事。

郑小琼:如果从个体来说,我认为是一种伟大,但是对于这个国家来说,我认为是一种悲哀。这几年,因为写《女工记》,我遇到很多年纪比较大的女工,她们很多在这边工作了十几年,有些女工工作了二十多年,依然不能在这边安居乐业。我知道一些女工,上世纪90年代刚生育了小孩,就到这边打工,她们在毛织厂、电子厂做工,有的两三年都没有回过家,回家了小孩都不认她。她们真正与孩子在一起的时间相当之少,跟丈夫也很少呆在一起,家庭处于一种隐性破裂的状态中。

有时候看到很多女工,夫妻长期分居,孩子长期得不到父母之爱,社会以一双“无形的隐性的暴力之手”将家庭中的夫妻关系扭曲,父母与子女关系的扭曲……他们充满暴戾的自我情绪会不会成为另一种暴力将我们社会秩序破坏,当我面对一个个分离破碎的家庭,我常常感到一阵寒冷,它来自我内心的深处。

这不仅仅只是悲凉的事情。夫妻长期分离,被压抑的肉体的欲望,母子分离,被压抑的亲情,这种长期的压抑背后会造成一种人性与人伦上的扭曲。在《女工记》中,我写到数个女工因为这种长期分离造成夫妻情感的出轨,尽管他们彼此深爱着。有的双方都出轨了,出轨的对象也是有婚姻的人,他们选择了一种搭伙式扭曲的生活。每当看到他们,想起他们的家庭,我都感到心酸。

法治周末:女工们的青春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流淌,对于未来她们都怎样考虑?比如,嫁人似乎是一条出路,她们所出来的乡村是她们的一条退路吗?

郑小琼:是的,我遇到一些女工就有这种想法,她们努力去工作,去拼一下,如果能成功就成功,不能成功就回家找一个人嫁了,我在《女工记》里写过两个这样的女工,一个成功了,一个失败了。婚姻似乎成为了女工一条不错的退路,另一方面,我看到男性的悲剧,男性没有这条退路,因为打工时代人员流动,一些中国贫穷的村落估计会形成庞大的找不到对象的光棍村落。

写诗,让我常常思考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打工生活变得如此沧桑

法治周末:在《女工记》后记中,你说“一切都在改变,但是她们在底层的状态没有改变”,那么希望又在什么地方呢?

郑小琼:我关注的依然是阶层流动性。我写过一个叫熊曼的女工经历,她上世纪90代中期出来打工,把小孩留在家里跟随公婆长大,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她老去了,儿子又让孙子跟着她长大。

这个家庭让我看到一种命运的轮回,一种无奈与辛酸。当农村人上升的途径被越挤越窄,越来越艰难之时,当中国阶层不断固化,底层向上流动的力量不断地被扭曲、压抑,而越积越深的愤怒情绪、不满情绪等不断地在积聚,我感受到一种来自暗处无形的暴力不断地在扩张,这让我深深担忧着。

面对数量庞大的熊曼们,她们命运的轮回,这些年我唯一的感受是:“当初美国挤进纽约的农民放弃乡下的八间大房而选择进入纽约住在狭小的蜗居,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最终会变成纽约人,这是他们希望所在,也是一个城市的活力所在,而在同样现实的中国,当我们选择放弃乡下楼房来到城市,我们却看不到我们会变成城市人的希望,没有了希望,剩下的只有绝望!”这句话,我经常说,也经常提起。

要让底层人民有一个向上流动的机会,要让他们有一个可以预期的未来。

法治周末:你在诗里写到:“打工,是一个沧桑的词……在海洋里捞来捞去,捞到的是几张薄薄的钞票和日渐褪去的青春。”2001年你到深圳打工,沧海桑田,现在的你与当初的你有了哪些变化?诗歌给你带来了什么?

郑小琼:我常常会反问自己,如果不写诗,我会做什么,其实我多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在《女工记》中写到我几个朋友的生活,我们几个人一起进了一个流水线玩具厂,做了一个月之后,那个工厂老板将那条流水线关了,我们一同失业,然后租房居住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跟她们中间断断续续有联系,有人在出卖肉体,有人赚了一点钱,开个小铺面,有人还在工厂打工,有人出了车祸,命丧他乡……也许我只是她们生活中的某一个。

写诗带给我比较开阔的视野,它让我学会了思考,在我的那些工友们看来,这些问题不是我们应该思考的,我们只需要赚钱,将自己的生活过好就行了,但是因为写诗,我不能不思考一些在她们看来无用而徒劳的问题。或者她们努力让自己的生活过得不那么沧桑些,她们努力地学习技术,或者想通过肉体积累原始资本,很多时候,她们的努力在现实中是徒劳的。

而我写诗,会让我常常思考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打工生活变得如此沧桑。(小哑)

[责任编辑:何宇达] 标签:郑小琼 无根性 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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