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和信念,支撑着他的生命,让他活得这样阳光,能坦然走向死亡?在他临终前两三天,由于全身剧烈疼痛,医生为他24小时静脉注射冬眠灵,令他终日昏睡。偶尔醒来,他的表情也非常平静。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即使在昏睡之中,他会常常无意识地用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一个人到了弥留的时刻,还如此在意自己的尊严,不由令人肃然起敬。张刚说他有“浩然正气”,那么,这股气究竟源于何方?
最近,我仔细阅读他谈论生死的文章,这个谜团慢慢解开了。各种宗教乃至中国的儒家、道家,都是通过某种灵魂或精神不朽的方式实现对死亡的超越,不管是逃遁现实,还是立足世俗,都将灵魂再生和精神不朽做为生死之重心。然而,张刚的生死观迥然不同:
2006,我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好,让自己珍惜的人开心。其他的都可以交给上帝。
过去已经过去,未来也不可把握,最重要的是把握现实,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爱自己爱的人,享受每一天,直到人生的终点。
我注意到,在张刚的生死观中,有非常明显的中国文化传统基因。张刚是相信命的,在他看来,生生死死,那是人之命数,可以坦然地交给上苍去安排。生不生癌,那是一个物理学的事实,由概率决定,人的意志无法扭转。这里面有道家和佛教的成分,他认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生活,是充满忧患痛苦的,只有死了,才能安安乐乐”,他将死看作一种解脱,一种平静的解脱。不过,张刚对生死的态度,更多的是儒家的“知命乐天”。作为孔子家乡的后人,他的身上遗留着儒家独特的命运感和现实感:命运既然是如此残酷,厄运降临到你头上,与其苦苦挣扎,不如直视死亡,“爱自己爱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事”,尽情地享受每一天,这就是幸福。幸福的人生,不在于生命的长度,而是生命的质量。
当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刻,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不是像基督徒、佛教徒那样通过天堂和来世的追寻去超越生死,而是直面死神,凝神片刻,然后背转身去,蔑视死亡,全身心地投入现世的人生,尽情享受余下的每一天。他不理会来世,也不相信天堂,甚至豪迈地宣称:“我不知道死后,我会上天堂还是会下地狱,不过我想这并不重要,无论天堂和地狱都会有自己的美丽景色。”
毕竟已是21世纪。作为新世纪的一代人,张刚虽然承继了儒家的现实感和自强不息精神,但是,在他的头上,已没有超越的天命,也不再有未来的乌托邦,更没有“小我”、“大我”的问题。他说:“昨日之日不可留,未来还没来到,我们真正可以生活的也就只是今天而已。”
这样的人生,颇有一点魏晋时代的名士作风。的确,在张刚身上,自由、散淡、风流不羁的名士气很浓很浓。当他对生死大彻大悟之后,平常人所热衷的功名利禄岂止身外之物,简直粪土而已。他不需要外来的神圣支撑自己,也不焦虑“小我”是否能够融入“大我”,更不执着于一时的功名得失。我就是我,自己就是自己,最要紧的,乃是把握生命的每一天,将生命的每一天都当作世界末日来过。
我注意到,张刚的这种人生观,得到了不少同龄年轻人的共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观呢?世俗的、现实的、人文的乐利主义人生?似乎与传统的儒家、道家和佛教都有点关系,却又无法以其中任何一种定位。它不像宗教那般凄厉、紧张,却同样可以参透生死,视死如归。更重要的,它洋溢着世俗的快乐和人文的幸福。在张刚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面,他好几次对我说:“老师,我在华东师大读书的这几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看着他满足的神情,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不过,这种“将每一天当作世界末日”的现世人生观,也蕴含着潜在的危险,很可能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发展成末流,会蜕化为放浪形骸,声色犬马,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当没有了来世、上帝、天命,没有了任何神圣之物和乌托邦理想,个人固然可以担当起一切,选择自己的人生,但也存在着向上提升和向下沉沦的两种可能。毕竟,在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每人对“快乐”和“幸福”的理解,是有天壤之别的。
张刚说他很幸福、满足,自然是真诚的,不过,我发现,这种个人英雄主义式的人生观,也给他带来一些难以摆脱的内心困境。当他拒绝信仰、拒绝永恒,拒绝超验之物后,不得不独自担当起自己的命运。对他而言,许多选择是非常残酷的,比如是等死(保守治疗)还是早死(开刀博命),一度让他非常苦恼,没有人可以替代他、指引他。在这样的时刻,他常感孤立无援:“最郁闷的并不是艰苦的生活和命运,而是你是孤立无援的,只有你一个人,去面对,去做各种抉择。”因此,他特别渴望爱,渴望有人特别是心爱的女孩与他一起分享快乐和痛苦。他知道,“只有爱,才能消灭一点点这种孤立无援感,有力量去面对生活的苦。”但对女孩的强烈责任感,又使他在爱情面前望而却步,他怕伤害了她们,他只能独自担当艰难的命运。他这样激励自己:“没有爱的人,要努力让自己变得强悍!”这是何等的悲壮,又是何等的悲哀。
他的另一个难以承受之痛,是肉体的疼痛。在《病痛是我今生最大的折磨》一文中,他承认:我不怕死,但怕痛。就在他写那篇文章的时候,就感受到身体有四处地方在痛,而且痛的方式不一样。当他像勇士一般跨越死亡的恐惧之后,却又遇到了新的恐惧,那就是孤独和疼痛。我想,我们不能真的以为张刚最后的岁月充满了幸福,他内心深处所承受的那些比死亡还可怕的孤独和疼痛,是我们无法亲身体会、难以想象的。但张刚的坚强,在于他总是默默地承受痛苦,而将最快乐、最美好的一面展现给大家,感染周围的人。他独自担当了黑夜,将阳光留给了人间。这样的担当,正是他所说的“好男人”的标准。他表面看起来文质彬彬,充满了儒者之雅,但按照他自己的标准,却是最具男子汉气质的。他有担当,担当了自己的命运,也为心爱的女孩担当。
他第一次住进徐汇区中心医院化疗那天,给我发了个短信:“这个地方真是奇妙,一出门就是淮海路,红尘滚滚,让人无限留恋生命。”半年以后,他却走了,将滚滚红尘留在了身后。他在生前已经预感到总有这么一天,知道他的家人、师友会为他悲伤,特意为我们留下了一段箴言式的慰词:
如果有一天,我的肉体离你而去了,你应该了解,我还活在你心里,在你冲我微微笑的时候,我也会对着你微微笑。在你不开心的时候,你可以对我诉说。我会在天上永远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你,鼓励你。多年以后你也死去了,那时候我们就会在天上相聚,那时候我们就会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他希望我们不必悲伤,要为他而微笑,并与我们相约在天上。是的,我们为他而微笑,但内心深处那份难以承受之痛,却长久地伴随着我们,难以弥散。他的文字,他的心灵激励着我们,激励着依然活着的人。虽然他拒绝了永恒,拒绝了不朽,但我想说的是,生命是短暂的,灵魂可以不朽;肉身会腐烂,但文字和思想,却可能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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