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椅子,我已经找到了支撑我安身立命的理由……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会珍惜生命、好好活下去:‘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所以在事已不可为的时候,我也可以平静接受自己的命运。”
张刚是我两年前招收的博士。早在2002年,他考进华师大社会学系跟随陈映芳老师读硕士的第一年,就开始到处蹭课。那时我在上师大开一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研究的硕士课程,他跑来旁听。不是一次二次,而是每次必到,不管刮风下雨。后来在华师大,他又听过我两门课。我的研究生课程全是讨论课,要求选修的同学一定要踊跃发言。那时,虽然他尚未入门,但有话必说,参与感极强。他是一个很能带动氛围的人,属于学生当中为数不多的领袖型人物。他曾以自己的感染力,动员了一大帮朋友去资助贫困山区失学的儿童,并将这一“壮举”视为自己一生“最伟大的成就”。
硕士将毕业时,张刚对我说:“老师,我想考你的博士”。我知道他身患绝症,又是在职,以后不一定能从事学术研究工作,但我知道,这是一个人才,更重要的,这个机会给他,与给别人不一样。像他这样一个每天与死神搏斗、看不到明天的人,读书对他来说,是生命最重要的支撑。这个机会给他,意义要远远超过别人。
他视读书为生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期待着多读几本“震撼心灵的书”。他的读书,不带任何功利动机。如此痴迷读书,为读书而读书,在如今的校园里,不说没有,也是非常稀罕。去年末,他以最高票当选2006年上海市读书明星。当这荣誉赋予他时,他不以为然,都没向我提过。直到半个月后报上登了对他的专访,我才知道。当我向他祝贺时,他神色淡然地说:“这对我没有意义。”那个时候,他的病已经很重,虚弱得吃不下东西。我理解,这样的荣誉几乎是用他的生命换来的。但与荣誉比较,读书对他来说,却具有更实质性的价值。
虽然他是我的学生,相互之间通过不少电邮,也有几次个别交流,但我得承认,我对他的了解非常有限。平时谈得多的是读书、学问、时事。至于他内心深处的情感、对人生的看法,我几乎是一片空白。直到张刚去世,同学们将他生前大部分发表在网络上的遗作整理出来,才使我有机会得以了解这位以“米老排”闻名网络(http://www.chinesethought.org/)的年轻人。
当读到他全部遗作,将我的感觉形容为震撼,也毫不夸张。这些天来,我似乎沉浸在他的氛围之中,无从摆脱。透过那些文字,我读到一个充满生命激情的心灵……
张刚是一个文字的存在,也是一个心灵的存在。
张刚的随笔,有点像王小波或史铁生,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他写过一篇《我喜欢的文章》:
我喜欢的文字是简单、自然、好玩、无修饰、出水芙蓉那样的……我喜欢轻松幽默的文章,不喜欢严肃和沉重。严肃的事情一样可以轻松地表达出来,幽默感是人类文明的表现。
文字的节奏和韵律是没法教,也无法学的。那是一种语言的天分,也是心灵的反映。我最喜欢的一篇文章,是曾经在网络上流传颇广的《在烧木头的日子里》。那段让他至死都刻骨铭心的大学时代恋情,那个以悲剧收场的爱情故事,被写得从容自然,哀而不伤;句子干净简洁,略带幽默感。它不会让人为之哭泣,却犹如一支幽香,将淡淡的忧伤弥散在读者四周。
我相信,他在灯下敲打键盘的时候,没有煞费苦心遣词造句,那些自然流畅的句子,犹如他家乡的溪水,自然而然从心底叮叮当当流淌出来。好的文字不是靠技巧,它需要好的性情和好的灵魂,诚如张刚所说:“好文章有自己独特的灵魂,他可以独自站在这个世界上,作者不过是他身后不起眼的影子。”
在米老排行云流水一般的文字后,是他善良的性情和自然的灵性。我一直觉得,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很难有如此淳朴的心灵。城市的一切是营造的;这样环境里长大的人,也会有优秀的心灵,但“做”的成分居多,天然浑成的十分罕见。张刚的童年在山东枣庄充满田园色彩的山村长大,自然生活和古老原始的氛围,熏陶出一个自然朴素的心灵。
有件小事我至今记忆深刻。一月下旬我去他家看望,那时他的病已经非常重,卧床不起,连吞咽都有困难。交谈中我偶然提到,我太太最近身体不好,需要做检查。临别的时候,他突然很郑重地对我说:“老师,等检查结果出来,你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不少身患绝症的病人,会不自觉地以为自己承受的苦难无人堪比,理当成为众人关切的中心。但张刚不是。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以病人自居。他几年如一日地资助大别山区失学儿童,即便他自己也需要钱治病;他关心生白血病或癌症的同学、病友,胜过关心自己,尽自己的一切可能,为他们提供医学资讯和实际帮助。他胸中装的是他人的苦难。是博大的仁爱,使他的精神变得健康、强大。
我读他的文字时,内心有一团难解的谜。2000年,他便得知自己患了癌症。生死乃人生之大限,有几人可谈笑风生、超脱个中?而张刚面临死亡的那种平静、豁达和乐观,令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叹为观止。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的生命,平静地接受命运的残酷安排?
我总以为,死是人生中最严酷的关卡,一个人要从容面对死亡,超越生死,就要有所信,相信灵魂之不朽。而皈依宗教——不管是基督教、佛教,还是别的什么,可能是摆脱恐惧、走向永恒的明智选择。中国人不是特别有宗教感的民族,不过即使是世俗的儒家,也有它的生死观,也在思考人生的不朽。儒家所说的“三不朽”:通过立德,立功或立言,让自己的生命永垂不朽,彪炳史册,就是一种灵魂的超越。哪怕到了五四,科学主义盛行的时候,胡适还是讲“小我”和“大我”。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最后要融化到历史进步的无限“大我”之中,才能不朽。
去年初,张刚被查出癌症复发,而且是最凶恶的晚期胰腺癌。医生悄悄告诉我,张刚的生命来日无多。他自己也很清楚。我一直劝说他,不要只读“震撼心灵的书”,科学的法道是有限的,应该多读一些宗教方面的书,获得终极性的安身立命之道。我并非希望他成为一个虔诚的教徒,只是期盼他能从信仰中获得一些平静,让灵魂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张刚也尝试读过一些,他对基督教没有兴趣,对佛教稍有亲和感,不过,在生死问题上,他有他的解决之道,似乎不必依赖宗教来帮忙。他充满自信地说:
信仰对我们来说,相当于一把椅子,你坐在这上面不至于摔倒,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椅子,我已经找到了支撑我安身立命的理由……我的内心是充满力量的,所谓俯仰无愧于天地的“浩然正气”。“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会珍惜生命、好好活下去:“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所以在事已不可为的时候,我也可以平静接受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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