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女性观察：女性故事的存在与女性自由的虚无

2013年已经走远，《洞见》栏目从文化批评角度，对2013年度的大众文化现象进行总结，涉及文学、诗歌、艺术、思想、戏剧、电影、音乐、词语、城市、身体、女性、生活方式等若干关键词。我们试图通过冷静的解读与回望，为过去的一年存留一份文化档案。

本篇为文化批评家张念针对2013年发生的“女性故事”所作的观察。2013年的中国，“女性”成为大众焦点之一，性侵女童事件、女名人的婚恋八卦、“校长，开房找我”举牌行动、北外“阴道独白”等等，这些无一不宣示着在由男权主导的社会里，觉醒的女性意识正试图打破性别局限，让这个世界给予她们正当的理解和自由。张念认为，当代中国女性的生存处境，依旧是女性靠自身“性资源”在男权文化中奋勇突围，而绿茶婊、黑木耳等网络用语的流行，是语言上的性暴力在对女性进行污名化的攻击，彰显男权逻辑的文化专制。

纵览2013的女性故事就会发现，俗常的女名人八卦效应正在减弱，社会反响开始进入文化以及政治意义的吸收与解析过程之中。与此相应的是真正严酷的性别问题，被人们摆放在了群情激愤的社会焦点之中，一个是声援被小学校长性侵的女童事件，一个是北京外国学院女学生举牌宣示“阴道说”。女名人八卦、性暴力以及“阴道说”非常巧合也非常微妙地勾勒出2013女性故事的内在逻辑，“性别平等”以及“女性自由”的抽象价值和当代中国女性的生存处境，无疑释放出了女性故事“存在与虚无”的哲学意味。

一桩著名婚姻宣告破产，邓文迪与默多克的故事尽管发生在美国，但中国媒体的高密度报道以及相关的高热度言论表明，“邓文迪效应”的焦点在于于，中国女人经由婚姻所深陷的全球化处境，资本欲望与女性欲望合谋，资本形象被坐实为那个老谋深算、皱纹密布的传媒帝国国王，而邓文迪走出离婚法庭时的中国面孔，则满脸雾霾。经济增长的幸福承诺，被女人故事践行为嫁入豪门的人生捷径，脱贫致富没有错，错的是有关幸福的想象，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幸福的雾霾就来到你的窗前，并爬上你的额头。

让亿万富翁迎娶，这不是阴谋，也不是女人中的投机分子，是女人的成功与骄傲。邓文迪的人生充满了战斗般的力量感，如果人们还记得她为了保护丈夫免遭反对者的身体侵袭，其纵身一跃、精确扣杀的光辉瞬间，让全世界都领略了一个强悍女人的爆发力。她作为女人，勤勉精进，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电影投资人，中国女明星的国际化教母，但这个世界决不允许女人借力发力，在财富、地位乃至阅历严重不对等的婚姻中，女人的野心也好志向也好，乃至情感轨道的偏离，统统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状。追逐财富与追逐富翁尽管隐含了性别差异，但其共同诉求都是对于掌控世界的嗜好。在一个由男权逻辑所支撑的资本世界，女人很难另辟蹊径，建构一套另外的价值系统，来缓解富翁资源稀缺所导致的婚姻难题。

尽管婚姻在法理上限定必须是两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才可缔约，但法理自身并不会自动向世界投射出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女人，独立性是女人在生活事件中的每一个抉择中显现的。“走向世界”的邓文迪不可能仅仅凭一己之力，来实现她的个人梦想，因为任何哪怕最具实力最美丽的女人，都会深陷在性别处境之中，“处境”在任何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在那儿了。

对此人们会说，如今社会已经允许女人独立行事，不依靠性资源依然可以闯出自己名堂。而闯出名堂的女人，比如章子怡，人们并没有收回戳来戳去的痉挛手指，你看这个名利场的孤单女人，好可怜。

在事业与家庭的俗常对立中，汪峰的“八分钟告白”让世人知晓了一个美丽女人的情感状态。孤独既是惩罚也可以是奖赏，国际章与国产摇滚歌手的相恋，大可以应和这几年“世界走向中国”的行情。八分钟告白，有人相信爱情了，但我更相信“中国”了。国际章洗净了“国际化”的铅华，在有关“高端洋气”的幻觉中突围而出，真切的情感也摆脱了红地毯的符号化魔障，因为更多的展示只能曝露更多的苍白。这是一百年女性解放，从不被看见到被看见，再到内省式的看见自我的进程。当然之于娱乐明星个人，也许是一种不自觉的由生活经验所展开的自我发现的过程，但这个过程本身已经非常具有当代中国之“当代性”的具体形象了。

依然是这一年，一部《当北京遇上西雅图》的低成本电影引发热议，这则平民版的“国际章”故事表明，女人从被财富吹胀的幸福幻觉中撤退。物质主义的一个有趣投射就是自身人格的物质化，随波逐流的快乐与涌向任何地方任何商场的商品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发现女主角“自在”地怀孕了，“男人”隐形为一串串忙碌而敷衍的声音，女人的绝地反击由此开始。这时与成功的声音形象相对的，一个“失败”的男人形象出现在女人身边，他失败于其善良温厚细腻的德行。剧中的小女人比邓文迪幸运的是，她遇上的是传统意义上善解人意的沉稳的男性品格，当她被迫自主行事的时候，她的意志就能发挥出来，一旦她的“自为性”挣脱了情感束缚，她自身的魅力就能穿透奢侈品的铠甲捕获人心。当然看起来这么微不足道的改变，对于“拜金女”而言，摆脱物质供养的意义却是重大而积极的，但女人如何摆脱精神依赖的供给制，这是2013的女人故事可以走得更远的方向。

当然生活世界的脉动是美妙而奇异的，既然女明星的情感生活、名流的婚姻得失已经踩上了当代的节拍，那么在更敏感更深邃的层面，2013有关女人所发生的一切，更应值得我们记取：反对性暴力，网民自发“校长，开房找我”举牌行动声援被侵犯女童。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山大学教授女权主义者艾晓明的举牌照：她赤裸上身，目光如炬，手里举着一把剪刀。剪刀赋权，赤身呐喊，抗议暴行，女教授的愤怒、赤诚以及责任担当在其赤裸的身体告白中明亮起来。

众声喧哗不可避免，有人哀叹教授抵抗的决绝，心有不忍；有人揣测其动机是否为吸引眼球；但身体告白已然在传递一个直观问题，女人的身体除了“性”，还可以被定义为什么？当身体被侵犯的时候，就在这个现场在身体出现的地方，身体的坦荡以其雄辩的力量向罪行控诉。这和羞耻无关，羞耻的是控制身体侵犯身体，并以身体禁忌为由所制造的偷偷摸摸的黑暗行为。艾晓明的行动使得这次举牌声援的意义升级，让一桩性侵犯事件力所携裹的文化专制、禁忌、隐痛炸裂开来，并且使得抵抗除了公众意志的宣告之外，还在必要的时候将“观念”的燃烧弹投向昏睡的人群。

而另一桩具有冲击力的女性故事，仿佛回到了所有女性故事的起源处，这就是北京外国语学院女学生“听阴道说”的举牌行动，是2013年的女性故事所发动的一次令人惊愕的观念层面的正面进攻战.

一组照片在网络掀起波澜，照片的内容是一群年轻的女大生举牌宣示：我的阴道说……，这是一桩具有标志性的话语事件，从2003年《阴道独白》来到中国大陆，至今十年的时间，女人们不再喃喃自语暗自神伤，从独白式的自我辩护走向寻求理解的沟通之道。向世界大声说，意味着邀约听众，在“我”和“你”之间坦诚相见，进而将权利的始源形象，即身体的表白以举牌宣言的方式，推送到我们的意识面前。

和强权者的心理模式雷同的是，有人反感“我要……”这样的句式，作为象形文字的子孙，人们第一直接的反应就是不知羞耻，写出“阴道”二字被等同于暴露了阴道本身，恶心是性别文化欠发达社会的自然反应，更深层次是文化反应的“恶心”。这积重难返的男权文化，需要阴道，但不懂得尊重；需要婚姻，但不理解忠贞的确切含义；追逐女人，但不相信对等人格。

听阴道说，其实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话语操演，巧合的是这有关自由的练习是由一群语言专业的学生发起的。语言系统操控我们感受世界和理解世界的方式，因此关键的不是语言有什么意义，而是语言由谁掌控，语言是如何被使用，因此在这个系统中，有些词有些表达有些句子很少也很难在公共场合出现。

与语言规训相对应的是网络语言的繁荣，当代网络之于文化最为关键的贡献就是网络用语的制造。和性别相关的网络词汇表里，人们发现有“绿茶婊”、“黑木耳”等词，专门针对女人的生活方式以及生理特征进行污名化的攻击，更不用说在任何一篇有关女明星的娱乐报道跟帖里，那些更为下流野蛮的言辞，堂而皇之摆放在那里，人们很少因此警觉与愤怒。和“阴道”一词的响亮相比，这些网络用语和网络恶习却被广泛地使用和接受。为此，在2013年，女权主义者们在互联网上还发动了“我是绿茶婊”的宣示行动，以毒攻毒正面迎击这种人们习以为常的语言暴力，从女人自己的口中，说出那些因恐惧而躲避的词汇，这就是话语的解构力量。而与此同时，听阴道说，让阴道自己说话，即说出阴道自己喜欢的词汇、自己受用的句式，自己的感受，自己的诚实

在2013年，从惯例式的八卦新闻到富有战斗精神的女权行动，这两者其实共在于一个男权文化结构之中，没有单独的女人可以幸免于这一文化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侵袭，因此2013的女性故事共同发出了一个女性联盟的邀约，让女人们不再因为男人而彼此隔绝，期待更多的女性故事，在新的一年的，有属于女人的爱、激情、忠诚以及不屈服的年度故事。（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不得转载，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张念：女性主义批评家，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著有《性别政治与国家——论中国妇女解放》（2014），《女人的理想国》（2014），《持不同性见者》（2006），《不咬人的女权主义》（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