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本质困境:世界从不了解她最伟大的人

网友评论()2013.12.06 第17期 作者:叶匡政

导语:2013年11月11日,曾因《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而享誉诗坛的当代著名诗人梁小斌因脑梗在北京紧急入院,颅内血栓面积较大,受视神经压迫双眼已经失明。评论家叶匡政最早在微博中曝光梁小斌的病情:“梁小斌老师已60岁了,既无退休工资,也无社保医保,确是实情。至今仍需为生活四处奔波。这就是官办作家协会对诗人、作家的关心。一个著名诗人尚且如此,何谈其他弱势群体?”

随后,他的困顿境遇立刻引发了外界广泛关注,众多诗友伸出援助之手,还有人为他治病组织拍卖。短短十天内,捐款已近百万,梁小斌深表感谢的同时,也恳请大家不要再捐款,自己一定要继续写诗。

作为梁小斌的好友,叶匡政在为捐款和治疗奔走忙碌的同时也在思索,生活的困顿只是“梁小斌们”所面临的困境之一,是表面性的,对一个作家来说,世人无法认知到他真正的价值所在,才是他面临的真正困境,也是这个社会的困境。“这个世界从不了解她最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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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梁小斌因脑梗塞引发的社会自救热潮,10天95万元的募捐款,确实让很多人心生温暖。它让我们看到了公民自救意识的觉醒,当政府没有完成它与民众的约定义务,或当社会保障机制无力对一些群体进行保障时,民众通过自己的呼吁和救助,承担起本应由社会承担的责任。正如章诒和老师在微博中说的,人们救助梁小斌是因为“他首先是无工资,无医保的患者;而后是有才情,有影响的诗人!”有了这种公民自救意识,人们不仅会关注自我利益,也会去关注那些能促进公共利益的他人利益,他们会把公共领域看作一个平等、合作的互惠空间,从而表现出一种良好的自治状态。虽然有些对梁小斌的救助是出于友情,但我也相信很多人在把它视为一种公共责任,他们的救助实现的不只是对某个个体权益的维护,同时也是对制度合理性进行的一次反思和批判,只不过这种反思批判是与责任、行动连在一起的。这显然是当下社会的真正活力所在,也可以说是推动中国转型最重要的力量。

前些日子,我写过一篇文章论及“梁小斌困境”,认为这个时代真正的悖论在于,越是纯粹、严肃的诗人和作家,身陷生活的困境的可能性越大。今天想想,“梁小斌困境”还有一层意味,就是纯粹、严肃的诗人和作家,当代人往往极难认知到他们的真正价值所在。看所有公开媒体的报道,人们今天仍只是把梁小斌视作“一个磨难时代的诗歌童话”,或“新时期朦胧诗代表诗人”,论及他的价值时,说的也多是:“9篇诗作散文入选中学、大学教材,还被评为2005年中国年度推荐诗人,他的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雪白的墙》被列为新时期朦胧诗代表诗作。”

其实,在很多同行心目中,这些只是他最初的成就,他此后的组诗《断裂》和思想随笔的价值,远远超越了这些作品。在过去的20多年里,他留下了近百万字的思想随笔手稿,这些随笔让很多人认知到,他还是一个卓越的思想者和文体家。8年以前,我从他的手稿中选编过《独自成俑》《地主研究》《梁小斌如是说》等三本书出版,让人遗憾的是,这些思想随笔的价值从未进入过媒体或公众的视野。残雪、莫言、邹静之、周国平、刘索拉等作家,读了这些随笔后,都非常推崇梁小斌的作品。

残雪读到他的作品,感到震撼:“那情形就如同荒漠中沉默了千年的石头突然开口说人话,给人的震惊可想而知。我一边读一边想:这就是源头的语言吗?它们是如何样穿过曲折的废墟的隙缝冒出来的呢?”并认为:“在我们的文学界,还没有其他作家能够像梁小斌这样,用心灵的魔术将一切混乱的、轰轰烈烈的社会生活内在化,使其变为一种心灵的倾诉。就像有魔力在驱使诗人的笔一样,他不断地将那些表层记忆作为材料,用巫术赋与它们崭新的用途,从潜意识的深渊里建造出本质的结构”。

周国平曾在文章中写道:“我读这些文字感到的震惊不亚于叶匡政,的确如他所说,在今日中国见不到第二个这样写作的作家。梁小斌不属于任何国家任何时代,只是碰巧来到了这个国家这个时代,他仅仅生活在自己的思想中,外在世界中碰到的一切,他不追求也不拒绝,都只是他思考的由头。他用质询的口气与身边一切庸常之物交谈,其实他始终是在自言自语罢了。读他的文字,你不能不想到卡夫卡和佩索阿,共同之处是以卑微的姿态坚守思想的纯粹”。

感谢这些慧眼识珠的作家说出了真话!是的,这些年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像梁小斌这样的作家。在一个崇尚行动的年代,梁小斌是一个仅剩下大脑的人,一个完全生活在文本与思想中的人,这样的人能活在我们中间,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一种奢侈。当大多数作家还在文字中表演时,梁小斌允许自己扮演的只有一个角色,那就是他自己,一个真实的思想的人。梁小斌并不是我们习惯意义上所理解的文学家或诗人,从他不再关注文字的分行之日起,他就化血珠为智慧,扔掉了一切拐杖,在一个智性写作的空间中爬行。他的思想是靠蠕动完成的,他蠕动所处位置,是当代中国暂无任何先行者的精神无人区。他不积攒引文,他不重复权威,他诚实地处理生命中每一种经验,他的每一次抵达都是自己思考的结果。他的语言像是一种可以再生的源泉,一种可以恢复行动的信念。他不属于任何传统,他发现的永远只是他自己身上的力量,那种被脆弱的肉体包裹着的思想者的力量。

“这个世界从不了解她最伟大的人”,对于梁小斌我几乎也要这么说。梁小斌文本的精神取向,接近宗教,无限期地接近什么,但从不曾宣告已经达到了什么。从表面上看,梁小斌文本在生动地诠释某种原理,但同样他把原理埋藏得最深,因为他的精神中,从没有任何原理在向他召唤。他不做结论,他要给人的是一种发现自己的力量,他渴望将心灵的自由交到人们的手中。如果说他有什么信念的话,那就是打碎世间的一切成规陋见,他要还给你的是人的思想的尊严。

梁小斌的思想之所以值得探究,是因为他公开了作为一个人与自己思想的困境展开搏斗的过程,他总是在人们的思维盲区摸索,以一种自传式的自我意识对事物进行观察,并记录了每一件自己能够评述的东西。这些文本不仅表现出概念的准确性,更体现出他对从未遭受质疑的一些命题思考的知识勇气。梁小斌的本意也许是想向人们提供一种美学趣味,但意与人违,他贡献的却是一种方法论。作为一名思想家,他拒绝一切确定性的观念并予以反驳,他的任务一直是想促使人们对质朴事物与知识假设提出质询。在梁小斌追求的思想方法中,我们可以发现永远体现着一种少数人意识,它的核心词是“笨拙”,在笨拙中他时刻提防着那种所谓多数人的文化经验。这种业已确立的思想立场把他与所有人区别开来。他的文本是建立在对那些隐含着“信心”与“多数感”的文化主张的批判之上。

赛义德在《知识分子的再现》中,对公众知识分子作了界定。赛义德论证说,知识分子“是个体的人,他被赋予一种向公众并为公众描写、体现和论述某种信息的能力……其地位在于公开地提出难问题,勇敢地面对教条和正统(而不是制造它们)……其存在的理由是再现所有那些日常被遗忘或被掩盖的人们和问题。”梁小斌正是赛义德所描绘的这样一位“不是表达一时的时尚,而是表达真正的思想和价值”的知识分子的典范。他的文本也体现了赛义德所倡导的“逆反”,因为这些文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反驳由历史或习惯强加给人的能动性”,就是为了恢复人们最为本真的思想力“。

上个世纪,本雅明宣布”在上帝的世界里寓言家醒了过来“!梁小斌文本的另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它的寓言性,它是关于”中国本质“的一种复活的寓言。它在沉思中清除了对世俗生活的最后幻觉,并衍生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使它意指的一切事物不再与原先的鄙俗相称,甚至把它们变成了神圣的东西。奥比茨曾有一个著名的论断:“智者必须用普通人愿意听的寓言把他们发现的东西隐藏或埋藏起来,以便培养对上帝的恐惧,道德和善行。”世俗的每一句基本言语在梁小斌的文本中都获得了意义,而寓言式的每一种感受都让人们体会到了它的重要性。正像本雅明论证的,“能够保存这个世界的恰恰是寓言,因为对事物瞬间性的理解以及要拯救从而永久保存它们的关怀,正是寓言最强烈的动力之一。”梁小斌文本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绝对的主观思考,这种文本也似乎只为这样的思考而存在。

就像10多年前,我从他的笔记中编辑了他的书稿出版一样,今天我仍然期望这一社会自救事件,能让人们更全面地认知到梁小斌的文学价值。他确实是一个值得人们反复阅读与研究的思想者与文体家。如果能有更多的对他的这种价值达成共识,或许才是他真正摆脱“梁小斌困境”的开始。对一个作家来说,世人无法认知到他真正的价值所在,才是他面临的真正困境,或许也是这个社会的困境。

叶匡政 著名诗人、学者、文化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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