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从经济学家到“新启蒙者”
国运与个人命运:动荡岁月,死里逃生
1937年8月13日,被誉为“血肉磨坊”的淞沪会战爆发。正在做银行工作的周有光,跟随中央政府迁移到重庆。在大后方的陪都,他经历了物质的贫瘠,以及日本飞机对重庆的反复轰炸。
周有光常常跟来访的人谈起他死里逃生的一件事。一颗从天而降的航空炸弹落在他身边,气浪将他掀到一条沟里。待他起身之后,发现自己毫发无损,而周围的人全部遇难。
在生命时时遭到危险的岁月里,他和众多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同侪一样,团结在中央政府的周围,虽然生活日益艰难、战局日益险恶,但他们坚信抗战必胜,坚信中国的前途是光明的。在对光明的漫长等待中,他幼小的女儿患了盲肠炎,且得不到合理的医疗而去世;儿子被流弹在肚子上穿了5个孔,所幸抢救及时。
抗战胜利后,国府派周有光去美国学习如何办银行。他将工作的业余时间用来读书,他至今仍然念念不忘美国图书馆的服务之好。美国生活不仅让他学到许多专业知识,也体会到了社会管理的很多细节。
内战即将结束,自认患有“左倾幼稚病”的周有光在建设国家、照顾老母的焦虑下急忙回上海,在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教书,同时从事银行工作,但赶上了经济结构推倒重来的时代,最直接的遭遇是薪水骤降。社会主义市场替代资本主义市场,周有光一眼就看出苏联的银行制度落后还不如中国民国时期。此后,深谙西方经济学的周有光,面对正在全国推行的苏联经济学感到格格不入,甚至荒谬。多年以后,让周有光最怀念的新政权气氛,是抗战期间在重庆与周恩来接触,当时周恩来非常稔熟地进行统战,召集民主人士开会讨论问题。周有光至今经常会说,我跟周恩来及其秘书许涤新很熟。
早在1920年,周有光就参加过上海的拉丁化新文字运动,改革运动是受到苏联的倾力支持,原则方案是在海参崴开会通过。有了这段经历,政府很容易想到这位有经验者。1955年,他去北京参与文字改革会议,结束后就决定留在北京,改行语文。同时期在上海,他的领导、学生纷纷自杀。职业的转换,居住的迁移,使得周有光在陌生环境中躲过了反右运动。别人一直说周有光命大,福星高照。
就这样,他进了文字改革委员会,从一个业余研究语言者,变成了大陆的“汉语拼音之父”。他的上级领导是胡愈之,汉语拼音方案的草案由叶籁士、陆志韦、周有光三个人花了3年完成。
“文革”来了,周有光被批为反动学术权威,和一群同事被下放到宁夏的五七干校。一到这荒凉之地,大家被逼着宣誓,此生在此扎根,永不回北京。林彪出事后,他们还是被送回了北京。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他通过迅猛出版的有关苏联书籍,才明白了国家很多行为的根源何在。
妻子张允和在“文革”前是家庭妇女,避免了单位里的政治斗争,受到的冲击也不大,最严重的也就是被抄家。只是,妻子和孙女在北京,儿子儿媳妇在湖北,自己在宁夏,难以享受家人团聚之乐。
回到北京后,周有光继续潜心于他的文字改革研究工作。这一段时间,家门内的生活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在家里看书写文章,妻子在另一个房间里看书写文章。动荡过去后,周有光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书,除了他在文字学、文字史上的研究学术成果外,还将许多零碎材料写成通俗易懂的文章。
在开放的时代:他的学习、思考与生命同步
妻子出身于合肥世家,张家四姐妹是当时的佳话,分别嫁给了昆曲演员顾传玠、周有光、沈从文、美籍汉学家傅汉思。这四对让人羡慕的夫妇,是演绎文人轶事的丰富宝库。
1978年,傅汉思带了些教授组成访问团前来中国,团长是余英时。在中美蜜月期间,又时值外宾的到访,周有光的环境顺势被改善了很多。1984年,周有光终于有机会走出封闭已久的国门。他受邀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会议,分文不带就上了飞机,凭借海外关系顺利办事。他在回忆时很幽默,一句话带过之后的众多出国经历,“从此,人家就知道我没有死掉,常常有人邀请我出国,有时一年出去几次。”
解冻年代里,周有光身上的美式教育背景,为他创造了太多的便利和机会。圣约翰大学的校友散布在世界各地,且多是行业内的翘楚,他们每两年开一次校友会,在新加坡租豪华游轮。当周有光因为年迈而行动不便时,同学们还会把录像带送给他。
经历了波折的生活,见证了时代的多次剧变,周有光在晚年开始思考专业外的政治、历史、文化问题。尤其是1988年12月,他离休了,同年里得到了一台电子打字机可以方便写作。当有了大把闲暇可以挥霍在读书写字上,周有光发表了大量的杂文。
2008年,李怀宇的《周有光百岁口述》出版,把这位关心时事、批判现实的百岁老人带到了普通读者面前。从此,多家出版社来找他出书,出一本火一本。老人的年岁是个奇迹,能在如此高年龄的时候还关注新闻、反思现实政治、倡导民主道路,闻听者很难不会拍案叫绝。他说自己老来读书最关注三个国家:俄罗斯、美国、中国。他将离休后的读书方向主要朝向世界史和文化。
相濡以沫一生的老伴在周有光93岁时去世了。他俩曾经习惯于上午喝红茶、下午喝咖啡,并且学古人举案齐眉。这也是一段被人传诵的佳话。
今日,周有光会用锅盖收看电视,长期阅读《参考消息》和《炎黄春秋》,友人们会把值得一看的报刊文章、书籍捎给他。翻阅他堆积在案头的报刊,发现都用红笔密密麻麻画线标注了。从1984年到现在,他在后拐棒胡同的家里产出迄今被人熟知的作品、观点。直到今天,这位108岁的老人还在不断地思考许多宏观问题,他的学习、思考与生命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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