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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奉告》精选:社会记忆与普通人的历史

2013年07月24日 17:51
来源:凤凰网文化 作者:郭于华

妇女解放的幻象:男人下降到与妇女同样的地位

找回失去的历史我们需要什么?我们需要有两方面的要求,或者说基本的素养--可能也谈不上素养:第一,以现实为基础;第二,用常识来思考。其实我们可以明白很多东西,能够想通很多东西,也可以提出很多质疑,不幸的是我们的历史当中,我们现有的历史形态当中和以往被灌输的历史当中,有许多或者说比比皆是都是“狼奶”。大家都很年轻,我们这代人是喝“狼奶”长大的,我们接受的就是这样的历史,被灌输的就是这样的意识形态,我们已经习惯了,根本不对这些东西进行思考。如果我们用一点儿常识来思考,其实是可以辨识“狼奶”的,这也是我们今天要重新看这段历史时非常重要的问题。

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农民的口述历史,也想回答前面提出的问题--普通人究竟能不能记忆?能不能讲述自己的历史?我们说民间的讲述,或者说底层的讲述,跟官方的、正式的文字的历史,其实有着同样真实的蕴涵与意义。我们且不说官方的历史如何,暂时不谈这个问题,我们至少要说历史不能只以一种声音存在、不能只以单一声音存在,历史一定是以多重声音存在的历史,一定是用不同的形式、不同的方式来讲述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底层应该发出声音,也能够发出声音。

对于“新知女性”,我想用一个女性的例子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早些时候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心灵的集体化:陕北骥村农业合作化的女性记忆》。为什么要谈女性的记忆?中国这个社会当中生活在最底层的无疑是农民,包括今天在大城市里面工作的农民工。农村的女性又是下层中的下层、弱势中的弱势。我们在做口述史访谈的时候经常会发现这种情况:做了两三年了,回来以后整理访谈录音,放到电脑里,一看讲述者全是男的,没有女的。后来觉得这不行,有失偏颇,缺少一个性别。后来发现为什么没有女性呢?就发现做女性口述非常困难,明明找了一个老太太,跟她访谈了好几次,就没有什么东西被记录下来,她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这种碎片化的话,散漫的、很乱的、没有时间逻辑的话很难整理。

我们具体来看一下她们都讲述了哪些内容。我们希望我们的调查对象讲述农业合作化的经历。那一代的农村女性以前都是在家庭当中,基本上是围绕着家庭劳动、家庭生活进行劳作的,一般来说不去下地的,每年只有在春耕的时候,最忙的时候--因为完全是人力来耕种,必须有三个人,一个人赶牛,一个人扶着犁,一个人在后面播种,这个时候需要女性下种子,这个时候女人下地,平常的时候她们不怎么下地。但是在农业合作化的过程中,所有的劳动力,包括女性劳动力都必须下地,人民公社时期更是如此,所以她们的生活和劳作经历了非常大的转变,我们就想让她们讲怎么感受这样的一段历史。

我们开始的提问就特别傻、特别愚蠢,会按照我们所希望了解的年代的时间序列来问,比如,土改的时候你们家分了几亩地?比如他们那里农业合作化1954年就开始了,就问1954的时候合作化是怎么回事。她们很难回答这种愚蠢的问题。后来我们发现没有办法这样访谈,只能完全以她为讲述的主体,这个时候研究者是倾听者,我们不能主导她的讲述,她会按照她的生命历程,按照她的家庭生活的历程给我们讲述她所经历的历史。这个时候会发现她并不是不知道那些事,并不是没有记住过去,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非常鲜活、非常生动。

我们来概括一下关于合作化的历史,对于女性来说她们记住了哪些内容。很多女性首先提到的是身体的记忆--病痛,什么地方疼痛、得了什么病、什么时候怎么得的、病因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历程,这是她们记得非常清楚的。比如说要下地劳动,冬天也要参加劳动,造梯田,她们非常辛苦,比男人的活还重,去平整土地,造田,一下下用铁锹拍田的边儿--因为梯田一层一层上去,要拍实了、拍好了,那都是黄土,一下下拍。在这个过程中,可能她得了某种妇科疾病,她记得很清楚。

第二方面的记忆就是养孩子的记忆,这对女性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生命内容。她们在养育孩子的事上遇到了非常非常大的困难,或者说感受了极为深重的苦难。为什么?因为很多人生完孩子以后很短时间就下地劳动了,这个时候孩子怎么办?好一点儿的,他们叫老人照看。家里如果有已经老到可以不下地的老人--五六十岁还要下地呢,如果特别老了,不下地干活了,老人能帮着看看孩子。另外一种方式就是娃娃照看娃娃,生的老大还没有上学,但是五六岁了,去看更小的娃娃。但是很多人没有这个条件,没有老人照看娃娃、也没有娃娃照看娃娃的时候怎么办?这个时候女性是非常非常痛苦的,她们只能干活之前用一个布袋把娃娃捆住,捆在娃娃腰那儿,然后在土炕上打一个木橛子,把绳拴在木橛子上,怕娃娃掉下来。她去干活了,那个地方全是山地,中途不能回来吃饭,等到她下午下了工回到家的时候,娃娃哭、大人哭,娃娃浑身屎尿,饿得哇哇哭。这个时候母亲是什么心理?所以这方面的记忆她们是极为深刻、极为清晰的。你能说这不是合作化历史进程的一面吗?这当然是。

还有一方面的记忆非常突出,就是关于食物的记忆。女性关于食物的记忆,在那个年代是关于食物匮乏的记忆,是关于饥饿的记忆。因为按照性别分工,女性在家里为全家人准备食物,做饭,当然也会经历吃大锅饭、吃食堂的阶段,那个时候她们也记得很清楚,一家打多少饭什么的。每天回来以后,食物很匮乏。好在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一个贫困地区--到今天还是国家级贫困县呢,所以当时没有抽调走什么粮食,因为本来就出不来粮食。吃山里的一些野菜,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玉米中间的棒打碎了,粉碎了,都吃,饥饿的记忆非常清楚。而且女性当时的角色是,做了饭以后,要先让孩子、男人吃,因为男人是主要的劳动力。女性对饥饿的感受中还包含了她对家庭的责任感,所以她们这方面的记忆也是非常清楚的。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女性并不是不记得那段历史,也并不是不能讲述那段历史,只不过是不能用被正式认可的话语方式去讲述。实际上她们有没有记忆?当然有,她们是在用生命感受,并且去记忆和表达那样一段历史。人们有时候说女性跟公共生活是分开的,女性是在家庭的私人的领域当中,她们不进入公共生活,其实女性并不是隔绝于那样一段特殊的历史过程,也不是隔绝于公共性的感受,她们与之是血肉交融、情感相融的。因为那样一个过程,毕竟极为深刻地影响了她们的生存状态,改变了她们的生存状态。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也面对一个问题:她们今天讲述的时候,因为也没有什么主题,就是随便聊天,讲着讲着她们就会痛哭流涕--这不难理解,因为她们经历的确实是一种非常深重的苦难,但是有的时候讲着讲着她们又很开心,哈哈乐。听的人就会产生一些疑问,会说你们那会儿那么困难,又挨饿,又有病痛,养孩子又遇到这么大的问题,怎么还挺高兴的?她们自己有时候也说是呀,回家还不知道有什么吃的呢,吃的还没有着落呢,还高兴,还乐呵呵的。我们就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在那种物质极度匮乏、身体极度痛苦的情况下,他们的精神生活、心理反而还有一种亢奋的东西?这就需要我们去洞悉所谓文明的治理,到底在普通人那儿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这个时候我们经过研究和分析就会有这样的发现:这样一个农业集体化的过程,对女性而言其实是从一种被支配状态进入另一种被支配状态。也就是说她们原来是家庭的工具或者附属品,现在变化了一点儿,现在变成了集体的或者国家的工具,是这样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当中可能有些人会用一个词“妇女解放”,这也是我们官方经常用的词,说新中国前所未有地使妇女真正地解放了,因为她们从原来的家庭、族权、夫权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了,她们有这么一个转变,变成了国家的“主人”。

这是什么意义上的解放?即使她们自己说有解放的感觉,我依然不认为这是一种解放,这只是解放的幻象。

秦晖老师曾经有一个说法,他说新中国妇女的解放并不是妇女地位的提高,而是男人下降到和妇女同样的地位。这个概括比较精辟。大家都知道中国根本的问题是人的问题,不仅仅是说男人的问题还是女人的问题,从根本上来讲是人的问题,是人的权利的问题。

当事人讲确实解放了,因为这有很多改变,比如说过去女的不能随便出来跟别人交往,就是传统时期,帝国时代也好,民国时代也好,说没事出来满村乱窜的不是什么好女人,好女人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土改之后,农村里面要开很多会,老组织她们开会。一开会的时候全都得参加,尤其是刚刚土改那会儿,很多时候很多女的出来开会,还到外村开会,女性社会交往的空间会空前扩大,包括跟男性的交往也增加了,这跟传统时代很不一样。在外村开会,有的时候回来晚了,男人还送她们回来。在这个过程中,她们确实有一种不同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能不能用“解放”来概括,这是可以去探讨的,有这个感觉不一定是解放,只是不像原来那样封闭了,比原来的活动空间大了,比原来的交往面大了,跟男人交往比原来自由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解放?可能还得再看。比如说这个村子中,原来这个女人也不用名字,比如这个人在娘家叫李红珍,但是她嫁到这个村之后,就变成了谁谁谁的婆姨,没有人叫她名字。在陕北,没结婚的叫女子,结婚了的叫婆姨,有了孩子之后就说谁谁谁的娘的,不是骂人,他们那儿就那么说,谁谁谁姐的,谁谁谁哥的。所以女人在村子里要不就是谁谁谁的婆姨,要不就是谁谁谁的娘的,很少用她们的名字。在集体化的时候必须用名字了,要计工分,要分配,所以你叫李红珍就叫李红珍、叫张秀莲就叫张秀莲。这个时候她们也有一种感觉,说你看有人叫我名字了,我是我自己,我是有名字的人,我不再是谁谁谁的附属品、谁谁谁的家属。这可能也带来一些解放的感觉,这都可以理解。但是这是不是实质意义上的解放?这个要谨慎看待。

再有,相对来说会有一种公平感。很多人在访谈的时候,问她那会儿怎么受得了,那么痛苦怎么忍受,她会说大家都一样,大家都是同样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受苦,大家都一样,在一起还能穷开心。这个时候她觉得可以忍受。

[责任编辑:曹悦] 标签:郭于华 有可奉告 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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