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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庄我的国

2012年11月17日 21:18
来源:凤凰网读书 作者:熊培云

(二)

按照最初的想法,我会从村庄史的角度将那个田野调查继续下去。不过,事情很快有了变化。一方面,在“出国还是下乡”这个问题上我最终选择了赴法留学。那是一种精神上的还愿,心想自己迟早还是会回来,若要下乡将来做也不迟。何况,到时候自己更成熟,只会做得更好,于是就这样耽搁了几年。

有些变化则完全在意料之外,那就是回国后我发现自己对记录这个村庄的命运渐渐失去了兴趣。问题并不在于我此后究竟有多繁忙,一切还得从另外两件事说起:

一是上文发表后引来了不少关注,而且很快有几家国外媒体的记者找到了我,要求亲往采访。就像美国历史学家费正清所说,中国是“记者的天堂”,外国记者想深入中国社会的热情我多半是能理解的,我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给了他们小堡村的地址。

没多久我得到消息,美国《新闻日报》的记者到当地连续做了三天采访。当中国女翻译带着那位金发碧眼,像是从彩电里走出来的美国记者赶到这个村庄采访时,立即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甚至“惊动了市里”,以至于他们最后不得不“落荒而逃”。令人费解的是,那位美国记者在采访村民时竟然将我的那篇文章以及未刊发的素材复印了许多份,逐一送到了每家每户手中。正是这一冒失的举动,让中国的农民伯伯们发现自己并不光荣的辛酸生活被我“曝光”了。尽管我在杂志中隐去了地名和人名,尽管个中悲情故事在当地早已尽人皆知,人人不以为意,但当他们看到白纸黑字时仍旧十分不高兴,有的甚至愤怒至极。

村民们的这些反应并非不能理解,他们有自己的舆论小环境和审丑标准,同时又没有能力把握你在文章中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断章取义也属正常。而被报道对他们来说更意味着种种不确定性,一切足以令他们不安。在此情形下,你不能不通人情地说我是在通过你们的苦难生活为中国农民的命运鼓与呼。即使是出于好意,我也没有权利要求他人为这个时代的进步多做牺牲。

一切猝不及防。如果美国记者当时没有复印相关材料满村子找人对号入座,我与村民们的关系至少不会一度弄得这么糟糕。有猎户害怕我“曝光”了他偷猎将会受到惩罚,于是要求我赔偿可能的损失;有村民认为我记了他“旧仇”,要不怎么连外国记者都带来了?甚至有人说为我在村口准备了锄头……而我当时又未在现场,不能向他们好好解释或者补偿他们。

另一方面,似乎我又得感谢来访的美国记者,正是他将我的村庄推进了国际视野。就在我抵达法国没多久,这家美国报纸出版了“中国发展三部曲”的长篇专题,而我的文章《一个村庄里的中国》即是其中《后进的中国》之全貌。几位村民包括我父母阳光满脸的照片出现在美国的报纸上。而且,报道还配了一幅只有两个地名的中国地图:一个是标着圆点的北京,一个是标着圆点的我的村庄。不瞒读者,虽然我并不认为北京的分量比我的村庄重——北京是政治意义上的首都,而我的村庄是我的心都——但当我在地图上看到这个村庄与北京平起平坐时,仍然抑制不住内心一点点可怜的虚荣与欢喜。

当然,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如前所述,因为美国记者的鲁莽,使我一时间失去了那些村民们对我的好感。尽管这些乡亲最终会原谅我,但是这次“带路党”的经历使我和我的村子有了一种难以启齿的隔膜。如此横生枝节或多或少让我自觉无趣,渐渐消隐了继续写下去的热情。

再后来,我甚至厌恶回到这个村庄,因为我深切地体会到了“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我时常为自己生长在杏花春雨的江南乡下而庆幸,然而不幸的是,当我怀着乡愁游学归来,再次回到我的村庄时,发现我梦中的精神家园近乎无存。出国前,我曾经历过一次家里的老房子因移民建镇被拆得一干二净时的空空荡荡,谁知到如今连山川也变了颜色:河流和道路一样都被荒草淹没,村里的山地被村干部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莫名其妙地卖掉七十年,甚至连村庄附近长了一两百年的古树也被树贩子卖到沿海某省美化环境去了。

甘地曾经说过,“就物质生活而言,我的村庄就是世界;就精神生活而言,世界就是我的村庄”。其实“我的村庄就是世界”何尝不是一种精神生活。一个人,如果深爱着一个村庄,你摧毁了他的村庄,也是在摧毁他的精神世界。电影里那位甘愿与船同沉的“海上钢琴师”不正是如此么?

当这生命的摇篮沉沦时,我又一次感到了失去家园之痛。也正是因为这种耻辱和失落,有一次当我有事路过这个阔别已久的村庄时,我竟然只待了短短十几分钟——不是因为我匆忙,而是因为故乡不再。还记得海子吗?1989年春天,诗人回了一趟安徽老家,感到了巨大的荒凉,“有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你在家乡完全成了个陌生人”。

[责任编辑:徐鹏远] 标签:村庄 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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