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路遥小说的矛盾世界

今年，是路遥离开我们的第十七个年头，从他一九八〇年发表《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到后来获得第三届矛盾文学奖的《平凡的世界》，这些有限的作品可谓“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对路遥的作品的研究，目前已有大量的学术论文发表，就研究内容而言，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文本研究，这主要是对具体作品的分析和探讨；二是作家研究，这部分研究大都体现在作家的创作心理和创作价值取向。尽管如此，而就研究本身而言，我们发现对路遥小说的内在的矛盾性及其生成原因的研究还不够。在仔细反复地研读路遥的作品及其相关研究资料后，我们会发现在路遥的小说世界里面存在着一个矛盾交错的世界，而关于这方面的已有研究也不很深入和全面，且数量不多，还有很多值得探讨和补充的地方，这也就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空间。刘玉霞在《论路遥小说世界的内在矛盾性》一文中认为：路遥小说里面的矛盾在于作家路遥自身思想及经历和作家在追求现实主义创作。她认为作家自身的思想观念和人生经历对作品的内在矛盾性的呈现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在作家自身的坎坷经历中，童年心理创伤……先农后城的‘城乡交叉’经历导致了爱情与婚姻等诸多矛盾”“一方面有许多人物都有着和他一样的品性，另一方面许多人物的品性是他所希望的，所期待的，是对他的生活理想和感情缺失的一种补偿”诚然，我们说路遥的小说确实存在这方面的原因，但是在我们研读文本的过程中我们也会发现，路遥笔下的矛盾世界，不仅仅只有作家自身经历的背影，还有着文本叙事本身要发展的需要，正是那些错综的故事情节，才使交错的矛盾不自觉的出现，可以说他的小说是一个矛盾的世界有着相当的必然性。而在路遥的作品中，《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里面的矛盾体又尤为突出，我以为，全面揭示路遥小说世界的内在矛盾，分析其背后的生成原因，将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地认识路遥及其创作。我以为，在路遥的小说世界里至少存在以下几个方面的矛盾：爱情——婚姻，城市——农村，传统——现代，人性的美——结局的悲，女性的理想——男权的枷锁。

路遥小说中五组值得探讨的矛盾世界

路遥小说世界的矛盾体有很多，可以说他的小说世界就是一个矛盾的世界，只是在这个情节交错的世界里显得比较合理罢了。我以为，路遥笔下的这种矛盾性在这样几组矛盾体中表现得极其突出。这些矛盾在小说里面是息息相关的，每一组矛盾的对立几乎都是建立在其他矛盾冲突基础之上的。

（一）“爱情——婚姻”的矛盾

我们通常认为，爱情是婚姻基础，婚姻是爱情的延续，他们之间理应不是矛盾的，但在路遥笔下，爱情与婚姻有着及强的内在矛盾性。

1、有情或有爱并没有美好的结局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完美的，是天下有情人的理想生活状态。而在路遥的小说里面，有情人终不成眷属随处可见，这不能不说是路遥小说在爱情与婚姻方面的一对矛盾体现。在路遥的小说里面“有情人”并非终成“眷属”主要体现在《人生》中高加林与巧珍、高加林与黄亚萍；《平凡的世界》中少安与润叶、少平与田晓霞等这几对恋人身上。实际上，我们在仔细对比他们的爱情后，虽说他们的结局只有一种，那就是“有情人终不成眷属”，然而产生这种结局的原因各有不同。这几对恋人身上都承担着不同矛盾附体。高加林与巧珍是一个有情有爱与一个被动的处于感激的接受相结合的恋爱；高加林与黄亚萍是两个有情有爱的人在为一个附加值值得恋爱的时候产生的恋爱；孙少安与润叶纯粹就是被世俗扼杀在黄土地下的没发芽的爱情种子；孙少安与田晓霞是我们看到的最有希望生活在一起的恋人，然而晓霞的死又在拷问我们他们的爱情归属在哪？

在《人生》中，高加林和巧珍的爱情在我们看来注定是失败的、是短暂的，也是不公平的。高加林被迫回到农村，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辈子会在农村，他认为自己才二十四岁，正值年轻，时间、机会都在等他翻身跳出农门的那一天。他有理想、有抱负、有才华，这一切只是暂时栖居农村而没有得到展示，一旦有机会他就会义无反顾的跳出来，到城市的上空呼吸不一样的空气。尽管巧珍对加林情深意切，一片真心，甚至为了心爱的加林改变自己、奉献自己的一切、接受世俗的蜚语。而加林显然是瞧不起一个没有上过学的、只知道柴米油盐的农村姑娘的，加林对巧珍的爱的接受只是自己在落魄失意时的一个心理慰藉罢了，纯粹是被动的接受。即使这样，当他在赶集回来的那天做出了冲动的行为后一直在心里懊悔，甚至觉得他匆忙和一个农村姑娘发生那样的事简直就是消极自己、堕落自己的表现。认为自己目前根本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后悔和巧珍在晚上约会，等于承认了自己一辈子都要做农民。可以说他对巧珍的爱很大一部分是出于一种感激，是巧珍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给予他心里安慰，是巧珍在他白天劳作后晚上还有一盼头。而巧珍的善良多情、温柔无私的爱曾一度唤醒加林潜伏的青春躁动，似乎点燃了他身上的爱情。而巧珍对加林的爱，是缺乏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的盲目、甚至冲动的爱，他对加林的心里真实想法一无所知，只知道一味的喜欢，而且巧珍向加林示爱的时间也不适宜，那时的加林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是在等待自己再次翻身的时候。而一旦加林的境况发生变化，他们的爱情就会终止，只有当加林变成一个地道的农民的时候他们的爱情才有可能是走向婚姻的爱情，加林也才会有感激之情转变到真正的爱情。因此，他们的爱情想要得到完美的结局，哪是需要一定前提条件的，而条件不满足，他们的爱情也是不平等的，注定是没有结果的纵使他们有情有意。而同样发生在高加林身上的另一个爱情仍然没有得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祝福，黄亚萍和加林的爱情是两情相悦的，他们有共同的语言，相互彼此都了解对方，加林的性格、聪敏、眼界和精神追求都是亚萍所欣赏的，加林当上记者成为一个城市人后，“她现在才清楚，她实际上是一直爱着他的，他就是她要爱的人！如果我和他在一起是多么美好的啊”，加林亦有同样的念头：我要是和亚萍结合，那我们这辈子生活都是愉快的。而事实上他们也是爱情路上的过客。当亚萍义无反顾地要选择高加林时，加林的心里其实也是矛盾的、痛苦的，但同时他也感觉到亚萍才是他合适的恋爱对象，相信他们的结合会比和巧珍结合要好、要幸福。于是亚萍冲破一切障碍与加林热恋，加林也下定狠心选择和巧珍说“再见”。但好景不长，加林戏剧性地再次回到农村，成为一个农民，而此时的亚萍完全没有当初选择加林时的勇气接受现实,因为他不可能和一个农村人结婚的。加林也清楚，他回到农村，和亚萍是不可能的，双方根本没有争取的勇气。在这里，我们仍然发现了一点，加林和亚萍的结合亦然是有前提条件的，即就像当初他和巧珍那样，他必须成为农村人才有可能，而现在只不过是他必须成为一个城市人罢了。发生在加林身上的两起恋爱，我们都发现原来“有情人终成眷属”是有条件的，但是恰恰是条件不允许的两个人产生了爱情火花而又无赖痛苦的离别。在《平凡的世界》里面，少安和润叶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真挚，但是也无法完美的结合，甚至连热恋对方的想法都只能藏于自己的心里，润叶高中毕业留在了县城教书，而少安则回家做起农民来，两人成了世俗眼光里面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但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爱着对方。当少安知道润叶要结婚的消息时，他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出味道，尽管自己的心情为此而懊恼却仍然在心里安慰自己的心上人，这本来就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和矛盾的碰撞。当听说要到山西去相亲时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润叶，而润叶在出嫁哪几天几乎天天挂念着少安。我们相信润叶为少安做的一切他不会不知道，而少安也清楚，即使润叶真的要为他放弃一切，他也承受不起来自在城市工作润叶和世俗的压力，这种压力是一个农民所承受不起的，所以他选择了逃避。“他要是真能和她一起生活一辈子，哪他对自己的生命是多么的满足啊！亲爱的润叶竟然给他写了一封信”可以看出两人的内心是有多么的相爱啊。可是少安和润叶又是不幸的，少安不能答应和这个爱他也是他爱的人一块生活。多么美好的感情啊！就这样因为少安不堪世俗的压力而选择默默的放弃。我们可以想象，两个两情相悦的年轻人在世俗的压力下不能生活在一起是多么的痛苦。在《平凡的世界》里面的另一对恋人亦然，他们的爱情看上去是纯洁的，世俗的目光在他们眼里不值一瞥，可是就在少平打算和晓霞结婚的时候，晓霞因为抢救群众的生命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的爱情也因晓霞的牺牲而终结。其实细细看来，他们的爱情过程也是跌宕不已，只是他们都经受住了考验。少平和晓霞在中学相识，一个家境贫寒，一个家境富有，他们在物质生活极不对等的条件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高中毕业后，一个回到农村教书务农一个上大学。就在这段时间，晓霞就怀疑过，悲观过，只是我们的少平仍然坚持学习、看书，才没有让自己的精神生活被晓霞所担心的小农意识所淹没，为后来两个身份极不对等却相互爱恋创造了一定的条件。尤其是晓霞对少平的爱有增无减；反而是少平，因为生活在煤矿，因为井下生活的严酷，他开始质疑他们之间的爱情了，他感到了他们生活距离的遥远。他爱她，但他和她将不可能在一块生活，如果他们结合，我们的少平没有把握在生活中因为身份的不对等、工作的不对等等等原因从而自己追求独立的那种男子汉尊严不会被晓霞扎上一针。这里的少平是及其矛盾的，他爱她，她也是爱他的，她的爱给予了自己力量和满足，但是“对现实的接受和肯定又使他必须把他们的家庭、职业、社会地位等等差异看得极为严重，使他必然时时怀疑这种爱情的可能性和现实性。在这个意义上说，晓霞是必须死去的”［17］孙少平也只有在她的死亡中才能结束自己的矛盾状态，才能在现实中与自我统一。“所以作家在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没有受到作品中的那个世俗世界的考验、攻击和颠覆之前，就让晓霞不幸的死去，使少平再次回到煤矿，过一种矿工该过的日子”［18］纵观这四组有爱有情的爱情结局，其实他们有着鲜明的代表性，他们各自的结局背后有着不一样的原因，他们甚至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能，但是作者就是安排他们顺其自然地相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