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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人物、故事都是虚构
在《红楼梦》的时代,还不可能把自己的事情,或者自己家庭的事情遭遇原封不动地,或者基本上如实地写到一个小说里,而小说在当时是供给人家适趣、解闷用的一个“闲书”,小说还没有今天的地位,一种严肃的文学创作的观念,当时还没有形成,谁愿意把家里的事情,把自己的事情写到小说里去让人家看,我们今天讲,写小说者很伟大了,有多少伟大的小说家,小说是不朽的事业的反映,怎么不可以,在那个时候还可以,且不要说政治方面的环境,使得思想言论上面受到很大的压缩,很大的禁锢,他的家庭的兴衰都跟朝廷,跟皇帝密切联系的,不敢写,今天姑且不谈,就是从封建伦理道德来讲,根本是不允许的,谁允许把自己家里的事情揭家里事情之短,揭家里之丑,你如实地写的话,你得罪了某个长辈怎么办,不可以随便褒贬自己家里的人,如果《红楼梦》这个小说的内容可以跟曹家或者某一个家庭是完全对上号的话,那简直是不可想像的,某人和某人发生不正当关系了,某人和某人心里还想着她,你敢那样写,曹雪芹觉得这样写也不对,,所以他就是要虚构一个东西,这个故事虚构的话,要跟他原来的完全不一样,家里完全不一样。但又要反映他对家里的真实的感受,真实的一面,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所以,我讲《红楼梦》是移假成真,拿假的东西来报成是真的,拿虚构的东西来把真实的东西保存下来,这一点,小说在开头的时候,就通过人名在第一回里面就开宗明义地把这一点点明了。
第一回是什么?“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这点一指出来了,它是个谐音,甄士隐就是真的事情隐去,贾雨春就是用假语保存下来了,“假语存焉”,而且不断反复强调这小说里真假、有无,跟太虚幻景的对立,根本出一次就够了,它要出两次,“假作真是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先是甄士隐做梦先看到,后来贾宝玉做梦也看到,这都是反复地强调真假,还有作者自哩一曲,题下这个绝句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一把辛酸泪”这就是现实基础,这就是他真实的感受,但写出来呢,是“满纸荒唐言”,不是真的故事,你千万不要去对号,所以呢,《红楼梦》的人物故事,包括大观园的环境等都是艺术的虚构,大观园现在大家找不到,这个是他自己阅历、看了多少中国庭院以后,写出来,想像出来,这个规模,在满清年代,三百多年里面,任何诗家,哪怕是亲王,私人的花园都不可能达到这个规模,可以相比的只有圆明园,只有颐和园,至少要有这样大,有些他写的还有过之,他所取的现实的大量素材,它是经过重新锻铸变形以后,用到这个小说里面去的,脂砚斋很多评语都指出他的小说素材的来源,但从来没有讲过这个故事,写谁家的故事,讲的素材来源,比如讲西堂故事,东南西北的“西”,“西堂”是他爷爷的一个堂室的名字,这是原来的事情,或者讲贾涟的奶妈跟王熙凤谈什么省亲的事情的时候,一开口就哎哟哟,阿米托佛,他旁边注一笔“文忠公之嬷”,文忠公是富亨,一会儿又把富家的一个嬷嬷的样子在这里用上了,你不能得出来《红楼梦》是写富人家的家史,他这个都是点滴的素材,有时候是口头禅,“树倒猢狲散“这是他爷爷经常讲的,这个笔记里面记到了,都记载了,还有作者自己小孩子时候的经历,批书人知道的也给他指出来,这种细节的运用那都是很真实的,人物的言行细节,命运也是符合于性格发展的逻辑,这也是它的真实的一面,更重要的尤其是大家庭由盛到衰这一个叙事,这一个没落,完全是给予现实,是真实的,用作者自己在小说开头讲的话来说呢,就是说,“至若离合悲欢”,至于我写到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就是兴啊,衰啊,际遇啊,“则又追踪蹑迹”,又追原来的踪迹,“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以失其真传者,徒为供人之目反失其真传者”,我“不敢稍加穿凿”,就是主观想把它写成怎么样、就怎么样,勉强他把这两个事情放在一起。不敢穿凿。这些都是他的。我们讲到现实主义,真实的是他的美学理想。创作上面非常像我们近代创作的一些理论,他当初没有很明确的这样个理论,但它实际上是这样。小说的基本故事是虚构的,这一点脂砚斋也明确指出,你们去看第十二回的有一条评语,就是贾瑞生了病以后,有一个跛足道人,拿了一面镜子来给他照,风月镜来照他们,他讲这个风月镜是从太虚幻景、宝灵殿里面出来的,在这里的时候,脂砚斋讲,因为这面镜子就象征着这本书,可以正反两面照,书里面比喻很多,它是这个意思,他说这是“言此书”,言这本小说,原系“空虚幻设”四个字,原来是一个空虚的,一个虚幻的“幻”虚幻的设置,“空虚幻设”这就讲故事,这是他明确讲的一点,再看人物,贾宝玉现在都被人家看做是曹雪芹自我写照。
贾宝玉是曹雪芹:这实在是很大的错误
所以写小说,现在写曹雪芹小说的人,也按照贾宝玉的基本性格和特点来塑造曹雪芹,写的小说里面我看到好像曹雪芹年纪轻的时候跟贾宝玉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要按照他这种东西来写,甚至我还看到一种电视剧的稿本,这本子拍出来没有?还不一定拍出来,因为我们给他提意见了,他完全根据贾宝玉的性格特点来写曹雪芹,他写的是曹雪芹,说曹雪芹小的时候也是喜欢弄脂粉,画画,钗环这些东西,也有扎咎,还喜欢吃女孩子嘴巴上面的胭脂,甚至还有同性恋倾向都写进去了,哎,这是贾宝玉,这不是曹雪芹,曹雪芹哪会是这样的,你这样塑造曹雪芹的话,那就把贾宝玉跟曹雪芹搞混了,这实在是很大的误会。小说要把一个虚拟的作者,曹雪芹说小说不是他自己写的,我拿来看看改改,说是石头写的,石头不会写书,所以虚拟作者是石头,后来就是通灵宝玉,挂在贾宝玉的脖子上,一直跟着贾宝玉走,就像一个随军记者一样,他通灵的,他什么都知道,所以贾宝玉看到的,接触到的人的事情,哪怕你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贾宝玉没有看到,他能知道,或者他能知道,因为他通灵的嘛,就像《聊斋》里面写的狐狸精一样。曹雪芹这样的一种构思,这样的结构,无非想通过我这个眼睛我这个东西是通过贾宝玉来写这个故事,而这些故事都是我亲自听到的,经历到的,特别是后来曹家没落的时候,是他经历到的,繁华的时候没经历,它是这样的一个设计,后来把它改成石头就是通灵宝玉,就是贾宝玉的前身,这样就弄不清楚了,作者嘛是石头,那么作者就是贾宝玉了,贾宝玉就是曹雪芹,就这样子划等号,这实在是很大的错误。
贾宝玉在曹雪芹那里是提炼生活素材以后,成功地重新创造出来一个全新的艺术形象,就好像鲁迅写的阿桂、阿Q一样,阿Q是鲁迅吗?那当然不是,是他创造的,这一点由最熟悉贾宝玉的批书人脂评明确地指出,我把这条脂批给大家读一读,这是很重要的,“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就是《红楼梦》里面写一个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我们这些人读了这个书,看了以后才晓得有这个人,实未曾亲目睹者”,实在没有亲眼目睹,这个人到底是谁,我们不知道,“合目思之”眼睛闭起来一想,“却如真见一宝玉”,好像真的看到一个宝玉,“真闻此言者”,好像真的听到他讲话了,“移之第二人万不可”,要移到第二个人,他这个讲话,他这个脾气,要移到第二个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也不必成文字,这个贾宝玉是非常突出的,就是这么个贾宝玉,这个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是在读了书以后才见到的,脂砚斋对曹雪芹很熟悉嘛,如果他按照曹雪芹写,怎么说从来没见过!而且移到第二个人不行,这个话实在讲得太好了,这个话是什么话呢,就是黑格尔讲的典型的话,黑格尔讲典型就是“这一个”,就是“这一个”典型,阿Q就是阿Q,没有第二个人,他综合了中国民族性的某些特点。贾宝玉也是这样,他移到第二个人是万万不可的,你说,这是不是很明确地告诉你,贾宝玉这个形象是曹雪芹创造的。其实,不但是贾宝玉这个人物是如此,就像林黛玉、薛宝钗这些人物也是这样,我也讲了一条脂评,有一条脂评这样讲,钗、玉,钗嘛、薛宝钗,玉是林黛玉,名虽二个,名字虽然两个,“人却一身”,人实际上是一个人,“此幻笔也”。这是作者把她分做两个人,是一种幻笔,他讲他批的那一回已经过了三分之一多了,所以写了这一回,这一回就是说两个人合好了,作为。。。。。,“使二人合而为一”,把两个人合二为一。过去讲这个的时候,曾经在50年代遭到批判,阶级挑拨论。薛宝钗同林黛玉完全是对立的嘛,怎么两个人把她合二为一,这不是调和还是什么!意思没有弄懂,先别马上进入批判,他意思是说本来是一个人,他现在把她写成两个人,这种可能的解读是这样的,譬如说曹雪芹理想的人,把她的重感情聪明灵巧,很直率的一面写到林黛玉身上,把博学多才,很冷静,很机智的一面写到薛宝钗身上,这两个人看上去是对立的,到这一回的时候,两个人互相交心,两个人作为好朋友了,这在脂砚斋看来是合二为一,这个观点我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脂砚斋认为这两个人,是“幻笔”,那可见他脂砚斋也不知道,曹雪芹是不是真有个女朋友,像今天有些人在找来找去找到苏州某某人,说是林黛玉的原形,是她好像本领比脂砚斋还要大,脂砚斋都不晓得,还有一条,说“将薛、林作真玉假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意”,就是讲把薛宝钗和林黛玉,当作真宝玉和假宝玉来看这部书的话,就不会失去这个作者原来的意思,真宝玉、假宝玉当然是幻笔,你以为真的有两个人,名字也一样,相貌也一样,就是姓属不一样,一个姓真一个姓假,这当然是个幻笔了,这样容易你写的是假,有必要的时候拿真来点,真是在南京,假是在都中。譬如说,元妃省亲,这个事情写得很热闹,这是可以写的,女儿看父亲嘛,康熙南巡,爷爷接驾,这是万万写不得的,这一写大家都知道了。认为这个事情太出名了,所以怎么办呢,在省亲之前有一段话,在谈话,说当年宋皇帝南巡的时候,怎么。说明她讲的是康熙南巡的时候,独独是他们甄家最气派,独独他接驾四次,他家里接驾四次,脂砚斋马上在这旁边批,这是大关键,你可要注意。可惜我们赶不上,哎呀呀,那时候银子用得像海水一样,这里用真假来点一点,这是一个。真玉假玉,就是黛玉,宝钗,这还是他原来“幻笔”的意思嘛,可见在脂砚斋的心目中,这两个人并不是有现实的人作为依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