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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我还是喜欢的


来源: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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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海已经住了52年了,但对于上海我还是不敢说很熟悉。因为上海实在太大了,太复杂了。过去,经常有人问起我对上海的印象,我总是说上海太嘈杂了,周围又没有什么可看的风景。好像我很不喜欢上海似的。其实呢,我仔细寻思一下,还是蛮喜欢上海的。而且所喜欢的,正就是上海的大和上海的复杂。因为我从50年代起,就受到全国范围的大规模的批判,在人前总不大抬得起头来。特别到了史无前例的浩劫时期,更被编入了牛鬼蛇神的队伍,在校园里所受到的当然只能是非人的待遇,谁都可以任意侮辱我。可是,只要一出校门,就谁也不认识我,我又俨然是

我在上海已经住了52年了,但对于上海我还是不敢说很熟悉。因为上海实在太大了,太复杂了。

即使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类又岂能完全摆脱烦恼?只要你活着,作为人总难免要尝味种种酸甜苦辣的滋味,那种想永远自由自在地过舒心日子的想法,只是痴人说梦而已。所以,在上海生活的这五十多年的岁月里,我同所有的人一样,既有过欢乐,也有过不幸。

《钱谷融文集》四卷本日前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钱谷融文集》四卷本日前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在上海已经住了52年了,但对于上海我还是不敢说很熟悉。因为上海实在太大了,太复杂了。过去,经常有人问起我对上海的印象,我总是说上海太嘈杂了,周围又没有什么可看的风景。好像我很不喜欢上海似的。其实呢,我仔细寻思一下,还是蛮喜欢上海的。而且所喜欢的,正就是上海的大和上海的复杂。因为我从50年代起,就受到全国范围的大规模的批判,在人前总不大抬得起头来。特别到了史无前例的浩劫时期,更被编入了牛鬼蛇神的队伍,在校园里所受到的当然只能是非人的待遇,谁都可以任意侮辱我。可是,只要一出校门,就谁也不认识我,我又俨然是一个人了。至少,在自己的心头可以暂时重新恢复一些人的尊严。这是因为上海真是其大如海,三教九流,五方杂处,彼此都是来去匆匆,各忙各的。要是在别的小城市里,无论跑到哪里,总要碰到熟人,对你的身份、底细,人们都是一清二楚。像我这样的人,就随时都要提心吊胆,不容易有片刻的安宁了。

说到嘈杂,上海真也够嘈杂的,一天到晚闹哄哄。不过,嘈杂也有嘈杂的好处。记得18岁那年,因避战火流浪到了四川。不但在四川读完了大学,还在一个小山谷里教了四年书。因为远离家乡,常常思念父母,又没有女朋友,不免感到寂寞。周围尽管不乏同学或者同事,但这种寂寞的况味是无可告语的,除了让它闷在心里不断地噬你外,简直毫无排解的方法或去处。到了上海以后,虽然仍不免时有寂寞之感,但这个嘈杂的大都市,光怪陆离,无奇不有,你一投入其中,便不免目眩神昏,立即迷失了自我,寂寞之感自然也就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我喜欢上海还因为生活在上海各方面都比较方便。我是1946年到上海的,住在华山路交大。那时上海虽很繁华,但人决没有现在这样多。2路有轨电车和22路红色公共汽车就在学校近边。什么时候想进城了,只要往车站一立,不久就有车子来,而且上车保证有座位。我往往在晚饭过后,忽然想看电影了,就往电车或公共汽车上一跳,顷刻间便到了我所要到的电影院。要上馆子也是如此,用不着预先定座。解放后,我从交大调到华东师大。师大地段比较冷落,交通不顶方便。但那时有三轮车,我和妻子以及一儿一女,一家四口,只需一部三轮车,就可以把我们送到要去的地方。我们全家每星期至少在外面吃一次馆子,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文化大革命”发生才终止。上海的几家有名馆子,我们一家一家地轮流吃过来,十几年间,上海所有的几家名牌老店,便很少有我们所没有到过的了。

在上海,国民党政权覆亡前的一段特殊经历,很值得说一说。

1949年春天,中国人民解放军正准备横渡长江,眼看南京指日可下,上海也即将迎接解放。不想有一天,交大校园里忽然贴出布告,说是学校将做军营,勒令住在学校里的师生立即搬出,不得违抗。我和妻子毫无办法,只得带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仓皇逃到浦东,去投奔住在东昌路的妻妹,在她家中暂且栖身。那时东昌路的街头不断有国民党的败兵经过,听说他们有时还沿街拉夫去为他们作苦力。有时听说还跑到人家屋子里来,看到青壮年,不由分说拉了就跑。哪怕你躲在柴草堆里,也会用枪尖把你捅出来。我那时还不满三十岁,很有被拉的资格,真是度日如年。忽然有一夜枪声大作,响过一阵之后,便渐渐归于沉寂了。第二天起来,街上很安静,不久就听说,浦东一带,包括南汇、奉贤等好几个县都已经解放了,只需迅即恢复。只浦西的国民党军队还在负隅顽抗,作垂死挣扎。我妻子是奉贤人,便决定一家三口,立即往奉贤解放区跑。在岳母家里住下来,等待上海的解放。果然,过不多久,上海就解放了。我才带着妻儿,重新回到了交大。

在从奉贤回交大的路上,群众到处欢欣鼓舞,不断响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样的歌声,我也觉得眼前天朗气清,阴霾尽扫。想从此海晏河清,腐败不公等现象将不复存在,人民可以永远自由自在地过舒心的日子了。后来,经过不断地学习,才知道这种想法是十分幼稚可笑的。即使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类又岂能完全摆脱烦恼?只要你活着,作为人总难免要尝味种种酸甜苦辣的滋味,那种想永远自由自在地过舒心日子的想法,只是痴人说梦而已。所以,在上海生活的这五十多年的岁月里,我同所有的人一样,既有过欢乐,也有过不幸。但是我完全清楚,即使我不是居住在上海,而是生活在中国的别的地方,我的命运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不同。该我尝味的酸甜苦辣的滋味,总是免不了要尝个够的。所以,不管我过去在上海的遭遇如何,对上海,我还是喜欢的。

1988年6月

(本文选自《钱谷融文集》第二卷)

标签:上海 校园 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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