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疾患是现代文学的火车头 中国文学却习惯了媾和
2014年10月10日 09:35
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唐山
没有精神疾患,就没有现代文学。从意识流,到精神分析小说,从后现代主义,到魔幻现实主义,精神问题是几代作家努力开发的富矿。
没有精神疾患,就没有现代文学。从意识流,到精神分析小说,从后现代主义,到魔幻现实主义,精神问题是几代作家努力开发的富矿。
一方面,随着城市化进程,人与人之间距离大大减少,在社会的持续挤压下,精神不得不承担起更大的压力,苦闷、焦虑、紧张、惶惑、绝望,成为现代人难以走出的困境。
另一方面,借理性之名,人类叛逃出了信仰的乐园,可意识形态带来的却是接二连三的苦难,这让理性主义走向破产,可问题是,沿着习惯性怀疑的思路,已除魅的心灵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归精神的故乡。
古人的幸福是,无需追问生命的意义,“信则灵”即可,现代人的不幸是,追问之后,却注定无法获得真答案。我们活着,仅仅因为习惯,我们说不出这一秒和那一秒之间的区别。即使巨大的伪幸福降临了,也会倏忽而逝,我们努力想忘掉那个老问题,可事实上却不可能——人究竟为什么活着?
对此,中国文学习惯了媾和的态度,曹操已经在质问“人生几何”,他明知道“对酒当歌”的虚妄,可他却把希望寄托给同样不靠谱的友谊(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并最终把友谊泛化,上升为家国责任,所以曹操才会高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种情怀颇有现代版,正如《结局或开始》的“谁愿意做陨石/或受难者冰冷的塑像/看着不熄的青春之火/在别人的手中传递/即使鸽子落到肩上/也感不到体温和呼吸/它们梳理一番羽毛/又匆匆飞去”,涂上“英雄般悲凉”这层油彩,死亡看上去就显得漂亮多了,俨然也成了件有意义的事,成了“每一个不朽的战士”的布景,最终又回到了“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老路上。
倒是鲁迅先生看得彻底一些,在《奔月》中,他置入了一个尖锐的刺:
“这一定不是的。”女乙说,“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
“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女辛说。
虽是在讽刺高长虹,却也敲响了“不朽的战士”们的丧钟,哪里有什么永恒?所谓生命意义,不过是另一种精神的麻醉剂,是做稳奴才的幻觉。
当我与世界之间,那个巨大的裂缝注定无法填平时,有人会撒娇,有人会无视,但也有人会面对。撒娇的,往往成了宠物;无视的,往往成了傻瓜;而面对的,往往成了精神病患者。
人类过去一百年的文学,其实是一部悲壮的抗争史,在一代代大师们的探索下,我们对精神有了更多的认知,并因而变得更宽容,也更深刻。
事实上,苦闷中的嚎叫是有意义的,它让我们明白自由的可贵,明白科学的虚妄,明白传统与文化对心灵的戕害。
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那样的“边缘人”,谁来揭示成人世界的虚伪?没有伍尔夫那神经质而细碎的文笔,如何传达女性作家的身份焦虑?没有《象棋的故事》中的强迫症患者,该怎样理解极权主义对个体的压榨?没有《在路上》的癫狂,如何表达对这伪意义包裹的世界的愤怒?没有《北回归线》的凌乱,如何挣脱这被时间线捆住的生活……
精神疾患是现代文学的火车头,它引领着向内心更深处去探索。
如果说,此前的文学表现的是大人物、大场面和大英雄,那么,精神疾患则让文学逃离了宣传工具的命运,使其发现了新大陆:在我们平凡的内心中,原来也有巨大的波澜,它更富于戏剧性。
可以把文学理解为人类不断超越偏见的历史:《汤姆叔叔的小屋》让我们懂得种族并无畛域,生而为人,我们眼中流出的是同样的泪水;《简·爱》让我们明白了两性平等的重要,女人同样拥有灵魂,爱只源于互相尊重;《安娜·卡列尼娜》让我们重新审视家庭生活,出轨并非不道德,婚姻绝不应成为心灵的坟场。
精神疾患文学的价值在于,它告诉我们,即使种族平等、性别平等、婚姻自由之类的社会诉求都实现了,这个世界也仍然不完美,仍有太多心灵的桎梏等待挣脱,比如性幻想是否就是不忠诚、为什么情绪会突然失控、掩藏在潜意识中的历史如何左右了我们、为什么宿命会一次次套牢人生……
每深入一步,我们对人性就会有更多的了解,那些难以理喻的东西就会变得更加可爱,就有更多“了解之同情”的可能,而爱也就有了落脚点。
值得关注的是,在精神疾患这个文学引擎面前,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表现平平。
其实,即使是模仿,中国作家们对精神疾患也是高度关注的,从鲁迅的《狂人日记》,到冰心的《疯人笔记》、阿来的《尘埃落定》、王小波的《万寿寺》、韩少功的《爸爸爸》、陆棣的《一个精神病患者眼里的世界》等,堪称洋洋大观,但经典不多。
中国作家并不是从普遍精神困境的角度来看问题,而是将精神病异化成“疯子”,或借以讽世,或是为了给小说加上怪异的包装。这些“疯子”要么比普通人更有逻辑性,要么完全拒绝读者进入其精神世界。他们在文本中只是标签,情节需要时,他们会适时冒出来,作为作家的打手和帮凶,他们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尊重。不去探索人性本质,只想拿来装点门面,这就让东西方精神疾患文学呈现出“道与器”的分野,“器”再华丽吓人,最终会在时间的考验下被拆穿。这是不得不承认的现实:在精神幽微处的探索上,中国文学对人类尚未做出重大贡献,除了用另类的方式喊上一句“我也有”,我们还没发现什么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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