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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诗意悲悯的文学与寻寻觅觅的爱情


来源:北京青年报

托尔斯泰关注生活和社会历史中的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关注不同灵魂之间的搏斗;而契诃夫只写灵魂本身,他写灵魂生病了还是健康了,契诃夫是当人类的朋友。

契诃夫与托尔斯泰

时间:9月6日

地点:蓬蒿剧场

嘉宾:童道明/翻译家张柠/文学批评家宋宝珍/戏剧研究专家

1904年,俄国作家契诃夫病逝于德国巴登维勒。2014年,距离这位短篇小说之王离世已过110年,我们却仍然在很多地方听到或看到纪念他的活动。9月初,南锣鼓巷内还是一派旅游盛景,不宽的胡同里人群摩肩接踵。拐个弯,在闹中取静的蓬蒿剧场里,进行了一场别看生面的添加朗诵环节的嘉宾座谈会。

“观众朗诵

观众:各位老师,大家好!我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一名编辑。我想谈到契诃夫,不能回避的是《海鸥》这个剧本,所以我想读剧本中妮娜的一段话。我是随便翻开,但这段话却让我很有感触:

“我像一个被投入荒凉的深井的囚徒,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什么命运在等待着我。我只知道要和物质之父魔鬼进行一场顽强的殊死搏斗。我注定要赢得这场战斗,只有在取得胜利之后,物质和精神才能结合在美妙的和谐之中。正义的王国才会降临大地,但这将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要赢千千万万年的过程。到那时月亮、光明的天狼星和地球,都化为灰烬。而在这之前,仅仅只有恐怖,恐怖。”

很短,谢谢大家。”

喜欢契诃夫,喜欢作品后头隐藏的那个好人

童道明:读得很好!契诃夫一生写了4000多封信,所以19世纪的俄罗斯,契诃夫的书信跟托尔斯泰的日记是两大奇观。我读过他的4000多封信后,能感觉到他的真性情。那么契诃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托尔斯泰说他是一个谦虚的人,高尔基特别强调他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像契诃夫心态那么自由、对任何事物都不顶礼膜拜的人。后来我读到俄罗斯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里面讲到契诃夫,说今天的书里,缺乏契诃夫的善良。我特别看重契诃夫的善良。

契诃夫1895年关在庄园里写《海鸥》,所有人都知道《海鸥》的生活原形是米齐诺娃,我觉得这是契诃夫的善良。《海鸥》也是他给米齐诺娃的补偿,在《海鸥》的人物里,女主人公被认为是最可爱的人物,最朴实善良。米齐诺娃到人生晚年,终于可以骄傲地说我是契诃夫的海鸥。米齐诺娃对契诃夫的意义太大了,所以凡是要写契诃夫传的人,都会写契诃夫和米齐诺娃。

《海鸥》是契诃夫最复杂的一个剧本。有一位俄罗斯导演导了《海鸥》之后,说《海鸥》应该导10遍,至少要导3遍。意思就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契诃夫这个剧本的意思。

契诃夫一生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米齐诺娃,一个是他的妻子,这两个女人比较的话,我是更喜欢米齐诺娃的。但契诃夫的妻子和契诃夫的海鸥,孰轻孰重,只有契诃夫自己知道。

契诃夫的个人生活并不幸福,但他说我13岁就已经懂得爱情了,我首先欣赏女人的美貌。米齐诺娃在那个时代是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懂三门外语,歌唱得很好。她后来知道契诃夫跟一个演员好了,就再也没有跟他写过信。到1902年,契诃夫结婚了,她再结婚。

我非常奇怪米齐诺娃没有写过回忆契诃夫的文章,我常想为什么她不写?我觉得如果讲真话的话,她怕伤害契诃夫。她真的爱契诃夫,她爱了很多男人,但是我总觉得她最爱的还是契诃夫。

契诃夫一些作品的诗意,是从他的悲悯情怀、恻隐之心流出来的。所以整个19世纪的文学,用爱伦堡的话说就是作品的良心震撼了西方的读者,托尔斯泰也包括在内。我看了一本爱伦堡的书,叫《重读契诃夫》,我读得很认真,后来把它翻译过来。他在书后讲了这样几句话:最近非常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契诃夫,我不认为他是个经典作家,我把他看成现代人。最后一句是谢谢。我那时看得非常感动。爱伦堡有一个观点非常启发我,他说谦虚不仅是能力上的观念,同时也是个美学观念,契诃夫作品的风格,跟他的人格相吻合,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所以造就了他的文学。

我喜欢契诃夫,喜欢的是作品后头隐藏的那个好人。我比较幸运,因为我觉得不是所有学文科的人,他研究一辈子后,他真的就非常喜欢他研究的那个人,这是命运给予我的一个眷顾。

契诃夫只写灵魂本身,他是当人类的朋友

张柠:童老师他们这一批人为把俄罗斯文学介绍到中国来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当时去俄罗斯学习的时候,分工比较明确,像童老师研究契诃夫,我的导师研究托尔斯泰,我导师的先生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都非常专,都研究了大量的作品,从他们那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要感谢童老师他们这一代学者,为俄罗斯文学到中国做了贡献。还要感谢俄罗斯文学,俄罗斯文学确实为我们打开了另外一个天地,另外一个世界,我感到了一种与中国文学不一样的精神的东西。

我当时选择这个专业,是读到了塔斯耶夫斯基的一部小说,叫《穷人》,是他的成名作。那一年我正精神昏暗,觉得生活没有意义,特别沮丧。小说里有一个穷人,他住在公寓进门的小房间里,以看门为生。按照一般人的观念,他过的是像虫子一样的生活,用世俗的观点来看没有任何尊严和地位,可是他的生活特别有意思,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姑娘。他每天关注她:回来没有?天气很冷,暖气怎么样?是不是生病了?他每天都惦记着她,就是这样看上去没有意义的生活,却为他增添了许多光彩和亮色。我当时看了这个小说特别震撼,就想我为什么这么灰暗?为什么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之后我决定去学俄罗斯文学。

我们传统的文学史里,经常介绍俄罗斯文学的批判现实主义,实际上那不过是它其中很小的一块,还有大量“正”的东西,而让我迷恋的恰恰是这些东西。像契诃夫的小说,我们教材里经常讲《变色龙》、《套中人》、《小公务员之死》这些,这固然是他的讽刺小说里面非常好的,但是契诃夫还有非常温暖的东西。我记得我的导师第一次见我时问我,为什么要学俄罗斯文学?喜欢谁?我忐忑地说契诃夫,我喜欢他的《草原》。

《草原》描写的是一个男孩穿过茫茫俄罗斯大草原去另外一个城市上学,他在整个途中的心灵感受。我当时觉得俄罗斯的文学是直奔灵魂的,它不热闹,不只靠情节取胜。

灵魂是需要关注的,我觉得俄罗斯每个作家是不一样的,托尔斯泰关注生活和社会历史中的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关注不同灵魂之间的搏斗;而契诃夫只写灵魂本身,他写灵魂生病了还是健康了,如果生病了,要来治疗,怎么治疗,契诃夫是当人类的朋友。

俄罗斯文学和中国文学、美国文学是完全不一样的。俄罗斯是一个高度灵魂化的民族,当然他也有高度恶的东西在里边。这个民族文化的血统里有欧洲血统和亚洲血统,它被鞑靼民族统治了两个世纪,民族精神状态是比较复杂的,所以我们看俄罗斯文学作品时,会感受到特别不一样的东西。

看多了19世纪的俄罗斯长篇小说,我再来看当代的长篇小说,总是有一种不满足的感觉。30万字一本书,我花一个星期到半个月,读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读,就觉得被浪费了半个月的时间。

契诃夫的海鸥不是高尔基的海燕

宋宝珍:我经常觉得离开了书写的时代很遗憾。如果当年没有契诃夫和米齐诺娃的通信,我们对这两个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他们时代背景之下的社会心态,可能会少掉很多鲜活的解读契机。

我觉得契诃夫和米齐诺娃都是有灵魂有内涵的人。契诃夫以他俄罗斯式的忧郁以及对世俗生活的不留意,和米齐诺娃保持着距离。在两个人感情的寻寻觅觅中,米齐诺娃遇到了画家列维坦。列维坦也是契诃夫很好的朋友,经常去契诃夫的庄园里作客,他们两个关系很好,友谊也很深。列维坦是一个画家,浪漫多情,米齐诺娃是年轻漂亮的,充满了热烈感情的女性,在契诃夫那里没有得到相对的回应的米齐诺娃,转身投向了列维坦的怀抱。

当米齐诺娃的爱情天平倾斜以后,契诃夫有感伤,有遗憾,这种爱也不忍心放弃,然后契诃夫的感情开始上扬,上扬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帕塔宾科又出现了,帕塔宾科导致了米齐诺娃私奔法国。契诃夫再次受伤,再次失望。所以在两个人的爱情天平上,总是有扬有抑,很难达到一个平衡,所以他们一生都没有走近。但他们两个都没有谁要伤害谁的问题,只是天平一次又一次地失衡,导致了他们之间永远是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我觉得在网络时代,微信、QQ聊天很容易,但是爱的那种细腻的柔情好像不存在了,反而是契诃夫和米齐诺娃的感情和他们之间的书信来往,让我们读到了人生很多的品位。

但如果米齐诺娃真的和契诃夫结合了,像王子和公主进入了他们的爱情城堡,也未见得对文学、艺术有什么值得品味的内容。我觉得这样一种向往式的、遗憾式的感情结局,对契诃夫的文学创作很有好处。比如说契诃夫在创作《海鸥》,有一个海鸥的形象对他触动很深。有一天他和列维坦在自己的庄园里打水鸟,两个人冲着天上自由飞翔的大鸟开枪,结果鸟受伤落在水边,它瞪着一双鸟的纯净的眼睛看着两个走近的人。列维坦不忍心一脚踩死这只鸟,他就怂恿契诃夫用枪打它。鸟在挣扎,契诃夫闭上眼睛,给了鸟的脑袋一枪,鸟死了。契诃夫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两个傻瓜这么害死了一只鸟,然后回到房间里吃晚餐。这是很小的一个生活故事,但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契诃夫的善良。由此看到对鸟的伤害,给契诃夫的心灵冲击有多么大。这个印记烙在他心里,使他一直存在着一种创作的契机。

我读到契诃夫的《海鸥》的时候,我觉得那种哀伤、忧郁是很明显的。海鸥不是高尔基笔下的海燕,它是伤痕累累还要镇定而飞的鸟,它是受伤的海鸥。其实我们人生老病死都是一种焦虑,一种苦难,所以契诃夫在《海鸥》里借着多恩的口吻说:只有严肃的艺术才是美的艺术。我们现在为什么反对娱乐化的戏剧?就因为它反抗严肃,反抗价值,它没有一种对于生活和艺术的真诚,仅仅是以一种疏离、逃避的方式在嘲笑生活当中的不如意。

现场提问

提问一:今天很偶然的机会来到这里,听几位老师讲话,给我一种很不一样的体验,非常感谢几位老师。有一个问题,现在很多人比较浮躁盲目,不知道几位老师对这种现象有什么高见?文学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帮助?

童道明:书肯定是要读的。我讲讲我自己。做事情要入迷,我呢就是老入迷。写论文,写剧评,写散文,我都入迷。我记得是1994年开始写散文,1996年散文集就出来了,后来又入迷地写剧本。可能这几年没有人像我这样写得多。入迷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你要从迷的那件事里出来,就非得让他入迷另一样东西。我入迷到什么程度?老在思考,而入迷就会有成果。

张柠:这是个解读问题。有人说现在是一个物质主义时代,比较浮躁,可是哪个时代不浮躁?今天是为钱浮躁,以前是为革命浮躁,再以前为战争浮躁,再以前是为什么浮躁,永远都是有的。我想要自己找到自己的灵魂,我们一生都不确定找到属于自己理想的生活,但是有一点应该值得注意:不可以把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视为当然。但是我觉得受了好的人文教育的人,肯定会读书,我觉得读书本身就是为帮助自己提问。

我给北师大本科毕业生的寄语里说,你们通过四年的学习学会了提问,你将带着自己的疑问到世界去,向世界提问。但是我要告诉你,最会提问的人叫提问之王,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被称为提问之王,希腊的雅典人说,把他弄死,否则我们要被他问死。投票,判苏格拉底死刑,苏格拉底说我去死,你们活,究竟谁更好,只有神知道。学会了提问,开始追问人生的意义,但是提问也有危险,苏格拉底就是一个代表。每个人脚下的路和每个人灵魂的道路都不一样,所以要靠你的智慧和灵魂的成长来做选择。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

宋宝珍:一位老先生曾经说:读书为什么?读书是为了遇到最好的自己。写作戏剧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发现和找到最好的自己。我们不要像戏里的暴君那么残暴,不要像戏里的懦夫那样懦弱,不像戏里的傻子那么可笑,不要像戏里的悲剧人物那样不良,那样其实是要发现和找到最好的自己。智商对一个人的成功重要,情商也同样重要。现在据说又有一个概念,叫灵商,灵魂的灵。

灵商我自己也讲不明白,我想到伊斯兰的文集里有一段话,说主啊,请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勇往直前,绝不后退?什么时候又应当潜在的隐忍?

何时反抗何时隐忍?何时前进何时停留?又何时退后?这样的决断来自于哪里?我相信世界上再好的老师也没办法教会你在各个境遇之下的最好的选择。这样的选择能力,可能要来自于你的灵商。而灵商的积累我觉得还是知识,多读书,多思考,多积累人类丰富的知识,用智慧的方式寻找到自己内在的乐趣。

提问二:契诃夫选择用戏剧形式来呈现他的爱情问题,或者说灵魂问题,为什么他选择用戏剧来写海鸥?

童道明:20世纪50年代现代派戏剧、荒诞派戏剧崛起,戏剧家就研究:荒诞派戏剧、现代派戏剧跟传统戏剧有什么不同?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不同,荒诞派戏剧里,无所谓正面人物、反面人物,不是这个人跟那个人的冲突,而是人跟包围着他们的社会环境的冲突。之后追根溯源,现代戏剧史下哪一个剧作家首先创作了新型的戏剧冲突?就查到了契诃夫。契诃夫就是在上世纪50年代,作为一个剧作家,回击了当时所有世界性的声音。

现代戏剧,就有和环境的冲突,看我们中国戏剧的变化就看出来了。20年前或者30年前的小孩子看戏,他一定要问妈妈,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现在的小孩子非常幸福,他不会提这么傻的问题,因为很多戏剧里头已经没有反面人物了。但是多多少少都有那样的,就是我们生活得不是很美满,戏剧就是要表现得不美满。正因为这样,所以总觉得这个环境对于我们有一种制约的能量。

宋宝珍:通常来讲是先写小说才写剧本,老舍是这样,托尔斯泰是这样,高尔基也是这样。也有一上来就写剧本的,曹禺先生就是23岁创作了《雷雨》,所以这事不好一概而论。但总的来讲写戏剧的难度更大。一个小说如果读者不喜欢,他可以扣上书去干别的事。戏剧如果写得不好,观众就在作者或者导演面前走人了,那种滋味很尴尬。戏剧需要更好的技巧去攻破与观众之间的交流障碍。

录音整理/桑青

[责任编辑:徐鹏远]

标签:契诃夫 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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