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初秋,张枣在德国,此照片背面写有一句话“另一个骑手……柏桦惠存”。
“逞强好斗的沙漏流入往昔,不是一去不返”(张枣译,勒内夏尔《泪水沉沉》)。1985年,张枣提前离开了当代中国的八十年代,离开了风起云涌的诗歌江湖,赴德留学。起因之一,是因为他当时在四川外语学院喜欢上一位德国姑娘。因为当时涉外婚恋尚没有制度许可,他还为此给邓小平办公室写信。虽然后来事情有变化,但此事至今被传为美谈。当然,有更深的原因。作为诗人的张枣觉得,出国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同时,他还有一个秘密的目的,他特别想让自己的诗歌能容纳许多语言的长处。因为从开始写作起,他就梦想发明一种自己的汉语,一个语言的梦想,一个新的帝国汉语。但对于年轻的张枣,对于在国内少年成名的诗人,出国最大的困难就是失去朋友,这是最惨烈的部分。在国内,每时每刻的写作进步,都与朋友和知音的激发、及时回馈非常有关系。那时的四川,是诗人的天堂,他们刚写完一首诗,甚至就可以坐火车连夜到另外一个地方确认这首诗的好坏。出国就意味着失去这种东西。那时都传说国外非常孤独,而孤独对于一个年轻的写作者来说,就是失去掌声,这对张枣来说,非常可怕。所以,临走时他写了一首《刺客之歌》,表明了一种悲壮:
从神秘的午睡时分惊起
我看见的河岸一片素白
英俊的太子和其他谋士
脸朝向我,正屏息敛气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
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
河流映出被叮咛的舟楫
发凉的底下伏着更凉的石头
那太子走近前来
酒杯中荡漾着他的威仪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
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
血肉之躯要使今昔对比
不同的形象有不同的后果
那太子是我少年的朋友
他躬身问我是否同意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
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
为铭记一地就得抹杀另一地
他周身的鼓乐廓然壮息
那凶器藏到了地图的末端
我遽将热酒一口饮尽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
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
的确,在德国多年,张枣学会最多的,就是孤独吧。“让我的足音无语地消失于青野之乡”(张枣译乔治?特拉科尔《地狱》)。在秩序精微的德国,汉语诗人尤其孤独。于是,酗酒的张枣,失眠的张枣、学习格物的张枣,修习禅宗的张枣、做了两个儿子的父亲的张枣、研究广播体操的张枣、研究台湾政治的张枣、军事迷张枣、见人乐呵呵的张枣……先后诞生了。这些生的艰难,以及其中萃取出来的一切,最终都成了诗歌中寂寞中的甜。他在德国近二十年间,同样得被许多事情填满:在特里尔大学取得文哲博士学位,任教于图宾根大学,并长期当任北岛主编的《今天》杂志诗歌编辑,曾被马英九邀请,与莫言、龙应台等同为台北市驻市作家,私自跟蒋经国的厨师学习厨艺。这些可公共化的信息,都不是最能够贴近他的履历,那些没有宣布的秘密呢?在他的诗歌中凝结了。
这期间,他也先后写出《卡夫卡致菲丽丝》、《边缘》、《云》等作品,顺手写出若干外语论著和散文作品,作为立于文字的生命见证。按他自己的话说,在汉语只能存在笔下和心中的德国,他只能以诗歌吐露自己还活着的汉语。偎依着诗歌的汉语之光,他在德国深刻的晚风中布置着灵魂的居所,双手因编织而温暖,诗歌因穿越而浩大。有一次,某欧洲电影节主委会突然给张枣发来邀请函,请他做嘉宾。他搞不清被邀的理由,蹊跷糊涂就去了。开幕时,台上一个条幅突然展开:
给那一切不可见的,注射一支共鸣剂,
以便地球上的窗户一齐敞开。
这是张枣《祖母》一诗第二节里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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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颜炼军 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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