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茉莉香片》
这段张爱玲《茉莉香片》中的话,用于写冯碧落的身世,她因家庭的反对未能与心爱的男人结合,留下终生遗憾而撒手人寰。这其实是对千百年来中国女性地位的深刻洞悉。在父权制社会中,男性通过整个话语系统的建构,织成了一张思想意识的网,在这个网的中心端坐着的是"男人",他们强大无比,按照自己的意愿创造着女性,而女性则是服从性的。即使在《茉莉香片》中实际干涉冯碧落婚姻的其实是一位老年的女性--一位"祖父丢下的老姨娘",这位女人也已经落入男性的话语陷阱成为男权的帮凶,结果,她在代表男权说话,用门当户对扼杀了一对青年男女的幸福。
中国传统社会的伦理规范所强调的"三从四德"等宗法观念就将女性深深地踏踩在社会的底层。"三从"强调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强调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还有"七出",规定男子可以用七条理由中的任何一条来"休妻",七条理由是:不顺父母(公婆)、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窃盗都能"去"。可对于男人,却没有同样的约束要求。这样一来,女人在整个的社会活动过程中,除了在传宗接代上还有一些小用处外,她们甚少有其他的社会价值。
记得林语堂曾经说过中国古代女人的地位其实是蛮高的,大概指的就是女人能用自己的方式"吹吹枕边风",从而干政。可他不知,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一个女人若不能得宠,她就根本上没有这样的机会。就是得宠了,女人通过枕边风发生社会政治作用,恐怕也是暗合了男人的心思才发生奇异效应的。张爱玲将女人比作"绣在屏风上的鸟",是说她们好看,可她们只属于家庭,没有任何的自由。这样的好看,难道不是一种更大的悲哀?女人,作为纤细、脆弱、感性、柔和的象征,她是太阳的反射,是天空中在夜间才出现的"月亮",是一件"艺术品",她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几乎没有实际功用。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摆在女人面前的只有"从"与"去"的两条路可走:"从"可以不"去",但必须服从男性的权威;"去"可以不"从",那就只能流落乡野,像祥林嫂那样去乞讨。即使还有娘家可回,都也是回不去的,回去了,也待不住。《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已经生活在二十世纪初期了吧,她离婚回到娘家,还带着不菲的积蓄,可积蓄用得差不多时,她也被赶出门,只能再次离家出走。何况古代的女人们,身无分文,哪里能有栖身之处?她们不是娜拉,她们没有出走的一点点资本。
张爱玲的深刻在于她在创造这个隐喻时,揭示了女性不幸的普遍的历史命运的真相。《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嫁入姜家后,虽然身处大家庭,这个家庭也是富裕的,可她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也像这样一只没有生命的"鸟",想飞,可哪里能够飞得起来?"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那个大家庭的"实心小金坠子"已经将她钉在这个大家庭里,令她无法飞。后来的事实一如这里的暗示,当曹七巧分家后得到了一部分金钱,当家做主了,可她受尽摧残,却又施行摧残,用黄金的枷劈杀着自己的情欲,也用黄金的枷劈杀子女的幸福,守住她千辛万苦夺来的钱,成了金钱的奴隶。她是一只"标本",没有飞起来的能力了,她也没有了飞舞的愿望。
一般地看,张爱玲很少对中国传统的宗法社会进行正面的批判,但却应该承认她的否定其实是暗藏在冷静的描写之中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了解张爱玲的女性主义思想立场与情感取向的明确性与坚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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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锋杰 编辑: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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