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解散了,干部们走了,农工中的地富反坏右等牛鬼蛇神,有家的,也可以回家住,单身的,集中到大宿舍。虽然还不能和革命群众中的单身汉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带枪的武装战士毕竟撤掉了。一时间,牛鬼蛇神们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听说全国有的地方还在激烈地"武斗",而我所在的农建十三师五团即南梁农场,"文革"似乎告一个段落。在田间劳动时,革命群众同五类分子有说有笑,不分彼此,人只以个人的直觉来衡量另一个人的好坏,革命的警觉性没有了,政治身份意识也慢慢地淡薄了。我心想,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过七八年来一次"真有必要,不然,这个国家就没有敌人了,搞得大家嘻嘻哈哈一团和气,这哪像个专政国家的样子!
从1968年春节前关进"牛棚",到1969年夏季"牛棚"解散,我在里面只待了一年多一点时间。1969年夏季以后,是我人生中一段幸福的日子,至今我还常常怀念。那时的空气没有污染,秋日的天空总是碧蓝透明,白云舒卷。到冬季,雪花懒散而温暖地飘浮在林间小道上,拾一把干树枝燃起火来,火苗依依,如小儿般在我膝间玩耍。在黄白斑斓的田野上,白颈乌鸦和纯黑乌鸦昂首阔步,洋洋自得,薄雾弥漫着一种自由的气氛,令人心动。到开春,遍地拱出早出的绿芽,它们的生机给人以某种期待。初夏就是袒露的日子,人们把上衣脱了,贪婪地吸收阳光,田野上突然腾起天人合一的欢快。更其乐融融的是,人们一到田里劳动仿佛就进了俱乐部,四处是玩耍的嬉笑声。我前面说过,革命群众是懒于劳动的,比我还会磨洋工,走出家门到了田间就进行类似今天叫"社区活动"的各种娱乐。
每天出工,到了劳动场地,先进行"雷打不动"的"班前学习会"。大家围坐在田边地头,通常是读一篇报纸上的重要社论,没有重要社论就读毛主席著作,多半是从《老三篇》中选出一篇来念。每个人都板起面孔听:"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班前学习会"一般十分钟就结束了,一起身拿起工具,娱乐活动就开始了。
最常见的娱乐是谈性交、性骚扰和打扑克。每个人都有夜间的故事,聊起来不仅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还带露骨的表演。我不由得暗笑,"学习会"上与会后的反差和背离,达到了登峰造极的荒诞无稽。那年我刚过三十二岁,但还是一个处男,我却在这时获得了丰富的性知识。我才知道,那事不止在床上,男女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可以交媾,而且交媾的姿势千奇百怪,交媾时发出的声音和话语无比丰富,没有一个作家能想象得出来。在政治话语取得绝对霸权的社会里,留给个人的仅有一条狭窄的宣泄渠道,就是谈性和性交,于是这条渠道便汹涌澎湃,一泄千里,不可收拾。诚然,这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但这部分的恶性膨胀势必挤占了伦理道德升华的空间,我和我的民族正是在大力号召要做"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时全部低俗化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朝代、一种机制能把劳动密集型的工作场所变成群体性的娱乐场所,而且在这种场所中如果正常谈论社会、时事、人生、友情,甚至自我发挥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都可能有"传播小道消息"、"拉帮结派"、"散布反动言论"、"诋毁毛泽东思想"之嫌而招来麻烦,只有谈论性交最安全。越下流就离政治越远、越保险。性,有着广阔的空间和无比的深度,谈之不尽,诉之不完,能让人作最大限度的探讨和挖掘,又何乐而不为?
性骚扰不止男性对女性,竟然以女性对男性的性骚扰居多。女性在这时充分展现出"半边天"的风采,世界女权主义的追求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达到了最理想的境界。常常是几个女农工追打一个调皮的男农工,捉到了就把他摁倒在地,扒下裤子扯出他的生殖器,用黄土、泥沙、碎草叶在那个部位狠命地乱抹乱揉。女的爱抹,男的更喜欢让她们揉,一直到双方尽兴,笑得趴在地上滚成一团才算罢休。这种娱乐一天要演出好几场,又对男人有极大的吸引力,使原来老老实实只用扑克牌"争上游"、"打百分"为乐的男农工,一个个也都调皮起来。性骚扰有非常强烈的感召力,露天的田间俱乐部极具开放性和参与性。
女农工极少对我性骚扰,并非歧视我是个特殊身份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而是对"识文抓字"的"老修"还保持一点敬意。但不止一个女农工可怜我"老大不小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暗示我可以找个地方跟她"干一下"。一次,还有一位女农工在旁边没人的时候,身子左一扭右一扭地掀起她的绿军装,敞开她说的"白格森森的大奶子"叫我摸一把"过过瘾"。对这种佛陀式"舍身饲虎"的"高尚的人",我感激不尽,但我还是掂量到头上"帽子"的分量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因为在劳改农场长期接触不到女性,她们的善举像雷管似的猛地引爆了我体内类似青春期的骚动,一对"白格森森的大奶子"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搞得我一天到晚神不守舍,心智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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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贤亮 编辑: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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