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绘画进入文学化时期,是不是意味着实用化、礼教化、宗教化全部消失了?
王旭:在潘天寿、傅抱石、郑昶、俞剑华等人的著作中,都将绘画分为实用化、礼教化、宗教化、文学化四个时期。宏观来说,唐虞以前是实用化时期,绘画处于萌芽阶段,一切都混混沌沌,没有确切的概念,也没有确切的画迹、技法理论,留给历史的都是荒诞传说,无处考证。这个时期,文字与绘画都处在一个混沌之中,不分彼此,浑然一体。书与画只是这混沌状态之两端,异名而同体。所以说,书画同源。明代石涛《画语录》之“一画章”里说的“太朴无法”,指的就是实用化时期,书与画二者之名尚未成立,无法规、教条可言,一切都处于混沌状态,这也是道的起初。我们都知道,这就是物未形成之前的状态,是比较纯粹的。随着伏羲氏作了乾(天)、坤(地)、巽(风)、兑(泽)、艮(山)、震(雷)、离(火)、坎(水)八卦以后,相继又出现了象形,但八卦与象形,都只是根据天地鸟兽虫鱼等万物特征而作的简单线性符号记载,并不意味着绘画的概念由此成立,只是绘画的雏形而已。直到传说中的舜妹画嫘出现,古今学者们勉强地认为,这就是绘画之祖,但其事迹荒诞滑稽不可信。由于三代以前,无画迹、画史传世,一切都只是传说,并且版本非常相似,比如“河出图、洛出书”、“史皇(仓颉)作图”等类似事迹,让人们从中窥视到了一个信息,书与画都是从自然万物的特征中产生的,最初只是记事状貌。在诸多的不可考中,人们在半信半疑中,确定了绘画成立于黄帝时期,即黄帝发明五彩,染衣裳,表贵贱。这也为绘画进入礼教化时期做了铺垫。不过唐虞之前的绘画,完全是以实用为目的的,并不需要今人取法学习。
问:看来时代的演变,是一个交替的过程,不能完全脱离前后!
王旭:是的。夏商周、春秋战国至秦汉,可称为礼教化时期。虽然说这个时候绘画的概念已经成立,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画家存在,一切都只是画地狱变相、鬼神、怪兽故事来愚民。教导人们知贵贱,效忠朝廷。所谓的绘画,完全是为政治服务的实用工具,不过这个时期,绘画的实用性不如三代之前那么低级、简单,而是治人治国的工具。礼教化时期的绘画事迹也很模糊,沿袭了实用化时期的荒诞传说。春秋战国,鲁班用脚画河中怪兽,有人将此看作是指头画的源头,但这是很有争议的。潘天寿先生认为,指头画的创始之祖是清代高其佩先生;关于秦汉,也有一些如出一辙的传说,秦始皇命从人,张衡都用脚画河中的丑形怪兽。可见礼教化时期,绘画已经有了很高的写真水平。在中国绘画史上,真正意义上的画家,产生于汉代,著名者有毛延寿、陈敞、龚宽、赵岐、蔡邕、刘褒等人。毛延寿写真水平极高,画人形好丑,因将王昭君画丑,而被杀。刘褒画北风图生冷,画云汉图生热,实在高明。
问:礼教化时期,对宗教化、文学化时期,有什么影响?
王旭:绘画自魏晋至五代,是宗教化时期,但也有人将五代划分为文学化时期。谁是谁非,都没有确定的答案,但都是有道理的。郑昶先生认为,五代属于文学化时期,而潘天寿先生则认为,五代是宗教化时期。我们仔细琢磨绘画史,五代的荆浩、关仝,其绘画已经具备了文学性,但依旧和王维、李思训为代表的唐代面目是一个体系的,属于细密劲拔一路。但荆关接唐代、开宋代,所以说,学者们对五代的划分是比较难把握的。
问:那您怎么认为呢?
王旭:二者都有道理吧。我们现在所谈的绘画分期,只是个粗略的概念,并不精微。文学化时期的本质,就在“文人画”这个概念上。如果按照董其昌先生所提出的文人画始于王维这个观点,那么,盛唐也属于文学化时期。但是,盛唐的确是一个宗教化盛行的时代,圣贤鬼神、人物仕女故实画高度发达,山水画只是冰山一角。我们只能认为,唐代是一个宗教化时期,文学化时期的萌芽也在唐代。您说到礼教化对宗教化、文学化时期的影响这个问题,其实呢,到现在,绘画的实用性是尚存的,并未消失。比如雕塑、建筑、工艺等一些图案美术,它都是秉承了原始的实用性的,这是生活的必然,不能没有生活,但美院以实用性培养人才,这是很极端的。如果您对美术史有些了解,对现实生活有所留意,就会发现,鉴戒、规劝、引导、信仰、迎合,等等诸多主观行为,在绘画中是非常严重的。现在的“国家重大历史题材”,就是礼教化的一面,国画院就是这样一个机构,为政治服务。但是,这种礼教化的氛围,随着社会的发展与净化,会逐渐消退的。
问:元代有个画家叫柯九思,他的名字很有意思,为什么是九思呢?
王旭:他是元代的墨戏画家,擅长梅竹,很著名。“九思”出自《论语》,就是“君子有九思”的意思,是人的视听言动功夫,属于克己复礼的成法。它主要是让人明白视则明,听则聪,色则温,貌则泰,言则忠,事则敬,疑则问,愤则难,见得思义的道理。“九思”只是一个教条,但他包含了人的所有行为,从浅近、细小处让人行善,做到事事中节。我们要明白一个道理,人的言行举止各有其理,但都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所以,从一个人的言行中就能发现一个人的内心。
问:看得明白,听得清楚,对于一个健康的人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
王旭:不是眼睛看明白、耳朵听得清楚,而是要心里明白。器官是受心来支配的,心里犯糊涂,人也会瞽聋傲囋的。现在的艺术界,能将事情看明白的有几个人呢?要说现在,人的生活条件好了,健康状况远要比古代人好。但是,我们的体质上去了,德行没了。书画家一辈子不读书,一辈子不善鉴赏,一辈子不采纳别人的意见,一辈子道听途说,这与盲人、聋子、哑巴有什么区别呢?世间的事情往往是,有些人器官残废,而心里健康,有些人器官健康,却心里残废。
问:您说的德行,指的什么?
王旭:“九思”就是德行。看明白,听清楚,已经达到了不惑的地步,对什么事情都能有明确的判断力,所以放在了“九思”之首。温、泰、忠、敬,这是虚静处,遇事不乱,中节,所以才有了“见义思得”的功夫。
问:义是什么?
王旭:是天理。天赋予人身上的道理,是人裁剪是非的工具。人都说“正义”、“正义”,就是这个义。
问:难道还有恶义?
王旭:对天而言,天理是正道,是光明正大之理。但对于人而言,未必都能禀受得全。我读了明代吕坤的《呻吟语》收获很大,其实,天有义理之天,降于人则善,这是先天之理;天有气数之天,降于人则恶,这是后天之理。所以,这天理就有正偏之分,遂就有了荀子提出的性恶说。这样,我们就能明白,儒家讲的性善是指先天之理,荀子讲的性恶是后天之理。不过,改造后天之恶,必须要格尽物理,循先天之理,“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问:这样的话,有两种义?
王旭:不循道的人,就是恶义,循道的人,就是正义。也可以理解为两种义吧。
问:先天与后天是如何界定的?
王旭:吕坤认为,阴阳五行形成之前,叫先天,形成之后叫后天。
问:石涛《画语录》里的先天、后天之法,指的什么?
王旭:在“了法章二”里,先天与后天的概念是比较具体的的,太朴未散之前,就是先天,指一画之理;太朴一散之后,是后天之法,就是成法了,即有了书画这个具体概念以后的事情了。
问:您上面谈到了“九思”,吕坤在《呻吟语》里也谈到了“九思”,两者是不一样的。
王旭:其实一样的,《论语》里面的“九思”,就是吕坤所说的“本思”。“本思”就是做本分事,合乎天理,时时、处处做工夫,不荒废,做事有计划;“正思”他也没说清楚,只是说“惟善是图”,但也不提倡,大概还是格物未到深处吧;“邪思”是不切实际,总想着如愿以偿;“越思”是期望太高;“萦思”是无主意,遇事没有主张;“浮思”是胡思乱想;“狂思”就是神经质,疑神疑鬼;“徒思”算是白痴的一类吧,是非完全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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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旭 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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